贺风此时还提着他的领口,听闻此话后更是将人几乎拽起。 “你把话说清楚些,哪里打起来了?” “贺风!”顾珩呵住贺风的动作。 “属下不敢妄言,属下带人在城西查看的天师府选址,突然来了一队兵马,说是奉了您的命护卫我等行事,因而我等也未阻止,只是行到归元寺时,有一处地亩与要新修的天师府有些交叠,我等预备上前交涉——” 这人狂奔而来,一长串话后说的有些口干,立时狠狠咽了口唾沫。 “你这蠢人,还不快说。”贺风预感到事情紧急,于是狠往此人后背拍了一掌。 “未及我等上前与归元寺的僧侣交涉,那兵将就直直的持刃上前,说甚么阻碍丞相大事者,均不留情。两方推攘相持中,竟连带伤了好几个小沙弥,您还是快去看看吧。” 贺风与顾珩经事许久,虽有惊诧,但并未外露,只是按在那人肩头的手又紧了些,犹豫了几番才望向顾珩:“丞相……” 顾珩面不改色,只问向那人:“这队兵马别的是什么腰牌。” “属下趁乱时看了,他们是京察司的人。” 京察司,顾珩此时心中隐隐拂过一丝疑虑,但暂时无法联系其间玄妙,亦无法澄明。 顾珩抬眼看了看眼前的三清宫,只觉先时所忧之事,现已逼临己身,关于庙堂党派之间的权利倾轧,似乎也在逐步漫开。 只是现下,他尚无暇理顺自光州之事至今,究竟是哪双手在其中操控。 顾珩“嗯”了一声算是回复,而后转身向秦荣及身后学子道:“今日我还有些要事要理,你等还是要专心文章,取百家之长,不可穷究异学字眼,待万事太平——” 不知怎的,顾珩竟顺口说出了一句“万事太平”,他自己也一滞,有什么是不太平的?这算是谶言吗? 他的目光沉了沉,仓促结尾:“我会在龙虎观再开清谈。” 待料理完秦荣之事,一行人赶到归元寺时,局面更为紧张。 寺门大敞,寺内已然进驻了几路官兵,门口守着的有几个已血染僧袍的僧侣,而通往山门的石阶下与阶侧,亦均堆积了兵卒。 这哪里还是做庙宇,说是军帐亦不为过。 顾珩今日并未着官衣,也未着宽大的道袍,而是一件束身的乌衣,预备收拾土木时方便。 而这身不显身份的衣裳,却使他遭到了那领头兵将的拦斥;“你等何人,未见此地已圈了吗?” 贺风一把推开那人横在面前的长刀:“还说奉了丞相之令,而今丞相就在你面前,你这狗眼也未曾发觉!” 贺风此话落地,那领头的只是大略扫了一眼顾珩,甚至都未加追问即收了兵戟。 他的此种动向令顾珩更为不安,这次兵斗的意图显然不在地亩之争,而在于他。 顾珩抬手止住了贺风的诘难:“干系体面,既是打的我的名号,勿要闹得太难看了。” “可是丞相,他们这还不算过吗!”贺风意指寺前受伤的僧侣。 顾珩不答贺风的话,而是径直向上走去,而他未发觉的是,在寺门斜对的密林中,秦荣正在暗中窥视着一切。 很久之后的一次清谈上,秦荣曾说,顾珩风骨,允执而凉薄。 快到寺门时,几个坐在寺门前的沙弥意图阻挡,直到寺中主持迎面而出,才算化解。 “顾相,老衲礼佛数十载,自问与顾氏之道法从无干涉,今日丞相派兵掠我地亩,伤我僧侣,实在不是修为之人该有的行事,善哉。” 顾珩此职,本就是陛下授意,并非他所执意行事,而今日京察司官兵所为,误使归元寺以为是顾珩要行“天下一教”之事,实在是手段狠烈。 顾珩依旧不改面色,只冷声道:“此事非我所愿,即已成局,便由我执下所管,归元寺一切伤员与损毁,本相皆会善后。” 言罢,顾珩只向寺内望了一眼,金身破败,廊柱中折,僧侣往来皆染血色。 顾珩转身往阶下走去,贺风迎面而来。 “丞相为什么不与他说清楚,您何时曾遣人如此行事?” “已成定局,多说无益。” 数十阶清石阶,顾珩走的极快,最后落脚在那个持戟的兵长身侧。 第一场秋雨落下了。 顾珩只是负着手,任细雨飘洒:“京察司,本相何时给过你职权。” “京察司千鹰卫,行的就是京中协查、助事之权,我等无需再领丞相私命!” “很好。”顾珩淡淡了一句。 他回身望向山门,顾珩眉眼中自带一种清冷,即便是深受道法浸润,也只是平添了几分旷达:“你打算什么时候收兵。” “此等僧贼碍事,待其归顺了,自然是收兵之时。” 顾珩上前拿过他的腰牌扫了一眼,淡淡道:“张总卫,若执意如此,明日此时——” 顾珩拂身而去,只留一声余音:“是你殒命之时。” 秋雨袭人,顾珩回到清平观时,身上的乌衣已浸透了,因是麻衣,淋雨后便格外发沉扎人。 “丞相预备怎么办。”贺风为他卸下衣裳。 “等。” 顾珩择了件大氅披在身上,这样的雨天,他倒有些想秦观月的一碗热粥。 见贺风不解意,又续言:“此人敢亮出身份来行事,自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我在暗处,不好擅动。” 顾珩方想吩咐下人熬一碗姜汤,外头无尘通禀说到人已来了。 顾珩忽才想起今日有约,这才披了氅向外室走去。 昏暗的室内,两个男子抚着胸口向顾珩作礼。 “罕赤阔给丞相见礼,丞相与天无极。” 疲乏的身躯让顾珩径直走向了椅子,只抬了抬手应付:“佐汗自便罢。” “今日我二人前来,是有一事要跟丞相商议,朝廷这几年的辎重钱粮一年比一年少,如此下去,你屯养的那些……” 罕赤阔话未说完,便听到顾珩拍案之声。 “佐汗,这是在宫里,不是在你的漠察。” 顾珩闭了闭眼,养蓄了些精神,这才开口:“燕帝耗财,近年内帑已亏空见底,本相知晓你的辛苦,该有的银两好处,本相答应的,自会给你。” 得了顾珩此话,二人辙起身作礼答谢,之后却又伫在原地不肯挪动。 “还有什么,快些说罢。” “回丞相,罕赤阔有罪,昨夜几个兄弟吃大了酒,路过哪个园子时见得了两个美人,一时没忍住就——” 顾珩不耐烦的扣了扣桌面:“挑要紧的说。” “是未遂,但不巧,好似被个王爷撞上了。” “知道是哪个宫的人吗?” 罕赤阔一侧手,作思量状:“罕赤阔不知,只是那两个兄弟酒醒了之后,说其中一个叫什么墨隐。” 而后又紧接着绪言:“估计是什么宫的杂役内侍罢了,那两个兄弟我已教训过了,如若王爷责问起来,还望您周旋一二。” 顾珩得闻墨隐二字,脑内瞬时清明,那秦观月呢?再见罕赤阔二人嬉笑之状,只恨不得立时诛杀。 陆起章这几日陪燕帝手谈,得闲的唯有城阳王,只是在此事上,顾珩竟挑不得他的错。 “杀了。” 罕赤阔一时发愣,没曾想顾珩会如此作答,便再问:“丞相说什么?” “你手下那二人,杀了。” 毓秀宫中,秦观月在午憩被热得醒来,与此同时,闻见了一阵淡淡的草药香。 才将入秋,窗外飘着细雨,不知为何,殿中烧起了暖炉,烘得满殿干燥。 秦观月迷迷糊糊睁开眼,许是昨夜淋雨受了寒,醒来后她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疼的说不出话。 懒懒转了个身,雪白纤指挑开床帘,含糊地向墨隐要水喝。 过了片刻,她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随后,冰凉的青瓷杯碰上了她的指尖。 秦观月闭着眼接过青瓷杯,从玉枕上稍稍仰起头,半阖着眼将那杯水饮尽。 而后又将小杯递出帘外,声音又懒又娇:“还要。” 帘外人沉默了一瞬,并未动作。 秦观月抬起长而密的漆睫,榻前,一抹苍青色的衣角撞进她的眼帘。 “醒了。” 顾珩微凉的声音在榻前响起,秦观月惊得险些叫出了声,恍然间,她以为自己还陷在梦中,躺在榻上愣了半晌,才敢顺着那抹衣角缓缓向上看。 顾珩长身直立在她的榻前,静静地垂眸看着她,面容清冷肃静。 他伸手接过秦观月手中握着的青瓷杯,问了一句。 “还要吗?” 顾珩的语气正经,却让秦观月听得耳廓一红。 她察觉刚才自己的那句“还要”不妥,尤其是在顾珩面前,像是故意要引惑着什么。 秦观月微红着脸摇了摇头,抬眼望着他,眼底还沾染着惺忪的睡意。 “不要了。” 她鲜少流露出这般懵懂的姿态,与娇媚面容生出一种强烈的对比,更具别样风情。 “珩郎,你怎么在这?” 秦观月下意识地向帘外探望,害怕叫哪个冒失闯进的小宫女看见。 往日他们私见,大多是在清平观或玉清阁,顾珩从没到过她的寝宫。 毓秀宫人多眼杂,顾珩实在是胆大妄为,青天白日之下,他一个外臣,怎么敢来她的寝宫。 顾珩扫了她一眼,这宫中的每一处地形他都熟稔于心,每一朝的皇宫都会有几处暗道,防止叛兵闯宫,以便帝王逃生。 他没回答这句话,只是轻缓掀开了她身上的被子。 “把寝衣褪了。” “什么?”秦观月恍然以为错听,睁眼看着顾珩。 “没有人会进来。”顾珩坐在榻边,“月娘,转过身去,把寝衣褪了。” 顾珩总是这样,不喜欢说清缘由,仿佛与她多说一个字都觉得费劲。 秦观月时常反感他的这种□□,却也知道他的固执,不想与他较劲。 她顺从地转过身去,缓缓褪下身上的寝衣,露出莹白的肩颈,纤瘦的腰窝。 腰间雪白的肌肤上,那一片淤肿的青紫尤为触目。 她的小臂上、腿上皆有着轻重不同的斑驳伤痕,比那次在清平观,顾珩为她上药时还要严重。 顾珩缓缓拧起眉头,声音暗藏着不悦:“被谁欺负了?” 秦观月细想了想,顾珩今日反常地来寝殿找她,想是已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 她半撑着身子转过身来,一双眼秋水盈盈,藏尽情意,望着谁,谁都不免心颤。 “没有谁欺负我,是我不小心碰到的。” 她还是不说,非要等到顾珩亲自来问才算好。何况昨夜是城阳王救了她,她若是主动交待,或许还会惹得顾珩不快。 “上次也说是摔的,你不是小孩子了,还会这么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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