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给她上了热茶,安静退下,老太太像是没看到她一般,自顾闭眼,沈文舒也不着急,掀开茶盏吹起浮沫,热气上涌,熏染眉眼。 时间一点点过去,神龛前老太太入坐化活佛,木椅上,身量未足的小姑娘如老僧入定,一老一少在暗沉的佛堂沉默相对,像是在进行角力,看谁憋不住当先开口。 等佛龛里的清香燃尽,白雾退却,老太太抽动鼻子,吸了最后一口香气,缓缓道:“舒儿,你来替我做只清神香吧。” 沈文舒不觉意外,沉默揭开随身带的木盒,将里面香料渐次取出。 既是拜佛,这次要做的,是清心降真香。将调好的紫润香挑出称量,又取出盒中栈香、黄熟香、丁香皮、紫檀香分别称量切碎备用,再取建茶末,开水化开,点茶,拌香。 一重称量中有条不紊,沈老太太从神龛前站起身,缓慢踱步走到沈文舒身边坐下,看她将成霜焰硝从盒中拿出,将白茅香切细,与青州枣一道入炉煮至,等沸期间取甘草、甘松、藿香、龙脑慢慢研磨成粉。 沈五与她母亲长得相像,同样的莹白肌肤樱桃嘴儿,是有福之相,特别是制香之时,姿态娴雅,沉浸期间,不知外物。 像,也不像。老太太盯着她出神,李氏生得娇美,不争不抢,是个任人揉捏搓扁的面团性子,而她的女儿,一双灵秀杏眼如古井深渊,深不见底,是只狡猾的狐狸,沉得住气,吃得了苦。 沈老夫人叹了口气,终究是沈家对不起她们母女,可是,若重来一回,大抵还是这么解决,她虽觉可惜,但不后悔。 叹息间,沈文舒的清心降真香已制成,从香筒取出羽尘扫净香灰,拿香箸夹取少许香料,放置隔片,燃香。 袅袅白雾升腾,火势低微经久不灭,入鼻沉稳清新,如房外白雪,淡泊清凉,闻得久了,这股香雾吸入肺腑,带出内里浊气,只觉浑身轻盈舒爽,仿若将将羽化成仙。 在安静燃香间隙,沈老太太开口:“你不想嫁入崔家,想让我去说动你父亲。” 沈文舒与华阳斋并无多少交情,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临近的,也就是崔家与沈家的亲事。 沈文舒点头,老太太既然猜出来,又肯见她,这条路,应是走得通。 “崔家没什么不好,崔家哥儿年少有为,又是太子近臣,你救了他们家老夫人的性命,嫁过去,要比你在家里过得舒坦。” 老太太实话实说,沈文舒在家中情形,明眼人一看便知,爹不疼娘不爱,还有姐姐妹妹暗中使绊子,能好好活着已是不易,若有活路,常人该火急火燎跳出这个火坑,哪怕后面还有火坑,但结果不会更糟了吧。 “祖母,我不嫁,我是亲眼看着娘亲怎么来的,和一群女人斗来争去,一辈子附在男人身上,得到的是什么?” 沈文舒抬起头,眼眶微红,她死死咬着唇,不叫眼底那滴泪落下,“若我夫君不能心中只我一人,我宁可一辈子不嫁。”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从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口中说出,犹是杜鹃啼血,让人听见平生惊骇惶恐。 她还是个半大孩子,已是这般心志,说大了是心比天高,可这句话后面跟着的,是命比纸薄。 老太太听得一阵揪心,倏然攥紧了手中念珠,声音颤抖:“并不是所有女人,都像你母亲一般,我曾说过,只要你安分守己,必能……” 剩余的话僵在喉间,沈老太太怔住,她告诫沈文舒,只要安分守己,就有平乐日子,可真是这样吗?这孩子一回来,就成了沈家其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只要她活着,就碍着旁人的路。 沈老太太深吸了几口气,喉间如被扼住,再难开口劝她。香炉里的香缓缓燃着,等胸口肺腑充盈香雾,她终于松口:“你心中自有天地,也该知晓,想要退婚,找我没用的。” 老人半耷的眼皮睁开,凝望着炉中香饼,“你瞧,若将隔片揭开,这团香会如何?” 沈文舒愣在原地,顾不上礼仪尊卑,上前拨开隔片,火势渐起,原本缓慢燃弄的香粉燃速增快,浓烟骤升,刺得人眼鼻酸痛。 眼前迷雾慢慢散开,她沉浸在极速消散的白雾中,豁然开朗,转身郑重朝老夫人拜礼:“谢祖母指点,孙女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日六好累,还是日三舒坦啊(叉腰)
第33章 金主绿云香 家中主君决定的事,哪怕是沈老太太,也不会多加议论,这是身为主君的尊严,然而,沈老夫人,给她指了条明路。 隔片将香粉与外隔开,才能缓慢燃行,两方得宜,若是打开盖子,收了隔片,香粉接触外界,香粉燃速快而烟大,白雾弥漫,伤了根本,这是两败俱伤。 老太太点她,若想退亲,只有得罪沈家崔家,自污门头,可正因如此,这叫不破不立。 不出一日,沈家五姑娘为祸星转世的消息传入上京大街小巷,等崔家收到风声,找上门来,沈文舒已收拾妥当入宫当差。 空旷的大殿上,一身白衣的国师背对众人,掷出龟甲,念出一段经文后,迎着殷殷望向高台的目光,清冷吐出两字:“凶煞。” 崔老太师叹了口气,拍了拍身旁青年的肩膀,惋惜道:“如今楚国师也算出,你与沈家姑娘命里无缘,罢了吧。” 自上京再一次流传出沈五姑娘是祸星的传闻后,崔家长房执意要上门将两个小辈儿的生辰八字拿去测合,崔太师舍了脸,在官家面前求上一回,终于说动楚鹤轩出山测算。 御用国师的结果,由不得旁人质疑,崔宏瑾立在原地,任由寒风将自己层层穿透。 世家大族皆重视风水布局,婚丧嫁娶也需找来八字测合,自沈文舒祸星之名传遍京都,家中也动摇了定下沈五姑娘的念头,没明着提出来,还是因为崔宏瑾在外压着。 他与祝芳仪年幼定亲,虽未见过几面,也知道自己有个善制香的表妹。那日他站在门外,听人说,香可用药,进门就撞上一双水润润的杏眼,如雨后桃花,娇艳欲滴。 只一眼,他将她错认成那位定了亲的表妹,后来被人引见,说是沈家姑娘,可世间的事哪有多少道理可讲,制香之人就是未婚妻,就是面前的杏眼姑娘。 有些事一旦给了自己暗示,就是覆水难收。明知是一场虚妄,崔宏瑾甚至说不清,到底是因为沈文舒善制香而关注她,还是因为见到了那双眼睛,才给自己找个会制香就是未婚妻的借口。 祝家同是簪缨世家,嫡女平妻之称,对祝芳仪来说,就是羞辱。姑母亲自上门,崔浩民开祠堂,请家法,都没能阻得了崔宏瑾的决心,青年在雪夜里后背挺得笔直,要迎沈家姑娘入门。 最后还是老太师出面,各退一步,推出平妻的法子,叫孙子松了口。 好不容易等沈泽同意,两家终于商定采纳、问名等六礼之事,他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再醒来,就是传满上京的流言,以及祖父沉默的脸。 他几乎从床上挣扎而起,要去沈府,谁都有可能是祸星,沈文舒不是。 未行两步被祖父叫住,他从未看过祖父这样严肃的神情,沉着问他:“瑾儿,你是要拖着整个崔家陷入祸患吗?” 他愣在原地,一瞬间觉出事事荒谬,他不过想要一个姑娘,为什么要将所有的事都压在上面。 绝食,是无声的对抗,哪怕,那个姑娘在高墙之外,什么都不知道。终于,再次逼得家人让步,求朝阳宫国师出面,再测一回两人八字,他心里想得是,这么久没见,不知道她瘦了没有。 事有不巧,崔家一行人来朝阳宫驱凶问吉之时,永徽公主将沈文舒叫去瑶华宫制作熏香。 高台之上,男人犹如站在苍穹之下的神祇,淡漠望向众生凡尘。仅用两个字,断了他的妄念。 “撒谎!” 崔宏瑾再也支撑不住,胸口胀痛,他伸手指向高台上的男人,眼中带出炎炎烈火:“你撒谎,再算一遍!方才不对!”一身素衣的青年揣着满腔愤怒,手指颤抖:“我与她怎会无缘。” “笃、笃……” 被指着骂的男人满脸淡漠,甚至连眉毛都未抬一下,明明是寒雪天儿,他却摇着扇子,缓步走到崔宏瑾面前。 两人间距离越来越近,近到旁人听不到两人再说些什么,楚鹤轩将脸侧在崔学士耳边,轻声道:“上京祸星流言,可是文舒亲自放出去的。” 晴空炸雷,“轰隆”一声,远不及崔宏瑾心头一震,他死死抓住楚鹤轩的前襟,像是落水之人面前的最后一根浮木,一片生机,他缓缓地,近乎吐字般:“你、说、什、么!” 楚鹤轩含笑,轻松挣开他的纠缠,一甩衣袖,又成了那个清冷无双的国师,身后一阵如野兽般呜咽,崔学士踉跄两步,终于,身心俱痛,昏死过去。 身着祭祀礼衣的青年将嗤笑隐在扇下,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沈文舒睚眦必报的法子,他丝毫不觉意外,去瑶华宫前,她特意嘱托了,一定要告诉崔宏瑾,是她放出去的流言。 在崔家受了羞辱就反击回去,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出门前,鹤楚轩问她,经此一出,她这祸星的帽子,可就摘不掉了。 扎着双环髻的姑娘笑得残忍,想来也是,同是深渊里长成的怪物,偶遇阳光,也想挣脱心里的恶,一遭反噬,便能生出吞日噬月的野心。 瑶华宫,沈文舒跪坐在蒲团上,用香箸取沉香、蔓荆子、白芷、南没石子、踟蹰花、生地黄切碎磨粉,以小称量出零陵香、防风、覆盆子、丁皮各三钱。 净手、取清香油将此浸泡,以厚纸封住罐口。 她嘴角含笑:“公主这里香料都是顶级的,特别是这沉香,气息疏朗,柔制有序,应是海南栈香的一种吧。” 永徽垂头摆弄手中香罐,深吸了口气,满不在意道:“这有什么珍贵的,是崔宏瑾夏天去岭南巡盐给我皇兄带的,你若喜欢,带回朝阳宫就是。” 原本用香勺舀香的手停了,沈文舒顿了顿,避开那碟沉香,取了旁的香草继续研磨,“罢了,花花草草也值不得什么钱,公主若是要赏,您手上的翡翠镯子便也不错。” “沈文舒!”永徽瞪大了圆眼,“莫要以为本宫容你来瑶华宫调香就是喜欢你!你知道这个镯子多贵吗?” 沈五捂嘴,杏眼眨吧,“是是,公主殿下大人有大量,能容得下臣女是臣女的荣幸,那个琉璃梳子倒也不错。” 永徽啐她一口,顶瞧不上她这副见钱眼开的模样,将手边宝石梳子递她后,又将小罐置于手边观摩,“你这方子,真能生发养生?” “自然是童叟无欺。”沈文舒摸了摸鬓边簪子,红宝石缀东珠芍花簪,分量不轻,被永徽随意赏玩,要求她做一瓶养发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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