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济世堂中,许熠握着戒尺等候多时。她年岁大了,腿脚不便,见两个徒弟从眼皮子底下溜走,却无能为力。此时她看见大徒弟湿了半截衣服,诧异地问:“阿珩,你怎么了?莫不是掉进” 当她听完河面上的风波后,竟没有如往日一样责打两个徒弟,而是皱紧眉头,命两人默一遍《大医精诚》,又问道:“隔壁武馆那小子情形如何了?让他来,我给他看看身体。” “我去给他看罢,师父。”陆珩恭恭敬敬地朝老人拱手,“待我回来,再写《大医精诚》。” 许熠欣然应允。柳成玉望了眼师兄离去的背影,乖乖拿着纸墨,坐在师父眼皮子底下默书。她长了一副黄鹂般动听的嗓子,边写边念:“……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 她昨夜熬了个通宵,去一趟河上溜冰,被冬风吹了个清醒。而她此刻置身暖洋洋的炭火前,上下眼皮暖得直打架。 “困了就去睡。”许熠摸摸柳成玉的头,慈祥地笑:“睡醒了再写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今日必须写完一遍。” 柳成玉摇摇头,双眸黏着纸张,把“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句话念了一遍,低声道:“若照这样说,萧连溪似乎比我更适合当医者。” 她学医,仅是因为被许熠收养,从小长在济世堂而已。她不爱医术,没有那颗救济天下的心思,萧连溪却不一样。萧连溪虽非医者,却有一颗济世的一心,只不过他用的是手中剑,济世堂的三个师徒用的是药炉。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行医救人,积的是今世之福,来世之德。你好好想想罢。”许熠每每听小徒弟说起此话,便怒不可遏,她拍了柳成玉的后脑一掌,道:“我年纪大了,没剩下几年活头。济世堂周围百姓,将来全指望你和阿珩。” 老人站起身,拄着拐杖往隔壁房间走。她专门在济世堂腾出一间屋子,摆了几张床,留下需要医者时时看管的病人。此时的济世堂,除了师徒三人,还暂住着五个病人。 柳成玉不爱听这些话,心中顿觉烦躁,困意再次消失殆尽。可她不想再写《大医精诚》,便为自己寻了个借口,说要去探望今日凌晨生产完的赵夫人,于是提着药箱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实则她未去东街赵府,而是跑去了一墙之隔的武馆。 烤鱼香气扑鼻,柳成玉一进屋便能闻见。她望着围在火边的陆珩与萧连溪,讶异地张大了嘴:“你俩吃烤鱼居然不叫我?” “还没烤好,我打算烤好了再去叫你。”陆珩指指身侧的空板凳,招呼师妹坐下。 柳成玉露齿而笑,提着裙摆奔了过去:“哪里来的鱼?这么肥。” “小肃家人为了感激我,特意送来的!”萧连溪把调料洒在鱼身上,笑嘻嘻地解释。小肃,就是他方才从水底救起来的少年。 “等春天河水解冻,我们去河里摸鱼。”他已换了身干衣裳,仗着硬朗的身体不肯卧床休息,执意要在火边烤鱼:“哎,我的脑袋有些晕,兴许是在冷水里泡久了。” “连溪,”陆珩温言道,“跳水救人本就是风险事,何况还是冰天雪地里的河水。你能活命,已是万幸。” 柳成玉亦附和道:“萧大侠,你可别还没当上大侠,就先做了亡魂。” “嘿,小丫头片子胡说八道什么呢!”萧连溪气得发笑,正打算朝柳成玉脑门来一记爆栗,便被陆珩拦住了:“你不要欺负她。” “哼,”柳成玉抱臂冷笑,“我师兄在,你还想招惹我,白日做梦。” 萧连溪见好就收,高声退让:“行行行,你们兄妹以多欺少,我斗不过你们!” 陆珩在此事想起了要事,便拿过师妹的药箱,道:“我答应了东街的几户百姓,今日要为他们上门看诊。你俩给我留一嘴鱼,等我回来吃。” “你吃一口再走罢,马上就烤好了。”萧连溪转转烤鱼,满意地吸入一大口香气。 “我与别人约定好了时间,不可耽误。” “师兄,顺道看看陈夫人。”许成玉把自己的担子撂到了陆珩身上。 陆珩点头,离开了武馆。 冬天屋外寒冷,屋内的炭火暖意逼人。许成玉闻着鱼香,烤着暖炭,再次昏昏欲睡。她拉住萧连溪的袖子,道:“我到你床上躺会儿,你别吵醒我。” “你不吃鱼了?”萧连溪问。 柳成玉言语间已脱了鞋袜,钻进萧连溪的被褥中:“等师兄回来,我再吃。” 她在还是个小丫头时,就与萧连溪、陆珩睡过一张床。今年虽已十九岁,但仍不避讳,不管闲言碎语。 萧连溪看着倒头就睡的姑娘,再看看手里已烤好的鱼,没有舍得先下嘴,取来一个白瓷盘,将鱼放上去,自己则趴在床沿打盹,很快进入了梦乡。 * 梦乡里,柳成玉热得浑身冒汗,仿佛置身大火之中。她隐约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小名,阿汝、阿汝…… 好像真的有人在叫她。 “阿汝!阿汝!” 果真有人在唤她! 柳成玉猛然睁开眼,正见萧连溪用力晃着自己,又听他喊道:“着火了阿汝!济世堂着火了!” “不可能!”柳成玉目眦欲裂,她连鞋袜都未穿好,踉踉跄跄地往外奔,口中高喊道:“我师父在哪!” 许熠行路不便,这会儿又是她午睡的时间,若她困在火场中,该如何自救! 萧连溪紧随其后,匆匆回答:“许神医还在里头!阿汝,火势太大太猛了,马上就烧到武馆了!” 柳成玉因他的话跌倒,她朝济世堂的方向哭:“我要救我师父,我要救她!” 可她跌伤了脚踝,无法站起,只有慌忙抓住好友的衣领,苦苦哀求:“你救救我师父,我求求你了,求求你!” 萧连溪一怔,他望着隔壁院里直连天际的火舌,又望望惊慌失措的青梅,一狠心,先将动弹不得的柳成玉抱起:“大火一会儿蔓延到武馆就糟了,我先帮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你不要管我,你去救我师父,她年纪大了走不动路……”柳成玉抽噎着,用力推搡萧连溪的胸膛。而萧连溪忍着疼,一直把柳成玉抱远,才道:“我去救你师父,你不要急!” 他因下河救人而起了高烧,此时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知道,他得为了陆珩和阿汝,把许神医救出来,哪怕火场会吞噬人的性命,他也得竭力一试。 济世堂门前围了一大伙人,萧连溪心知若从正门进,必然被人拦下。他心生一计,趁众人不注意时再次进入武馆,从他素日最爱翻的墙头,翻进了济世堂。 热浪扑面袭来,萧连溪扶着墙根,大喊道:“许神医,你在哪!” 许熠的声音没有响起,另一道年轻的声音却穿进他的耳朵:“救……救我,我不想死……” 萧连溪循声一望,正见一个瘦弱男子从屋里爬出来。他跑过去,问许熠的下落,那人却只说着:“救我,救我……” 火势愈发凶猛,济世堂的门口已快被火舌堵住。这一刻,萧连溪的双腿粘在了地上。 他是要救眼前的男子,还是救一个能治病救人、造福百姓的神医,救陆珩与阿汝的师父?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原来,当大侠是一件这么难的事。 萧连溪眼眶盈泪,咬牙背起奄奄一息的男人,艰难往门外走去。他几乎是跌出了济世堂的大门。 柳成玉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她被陆珩扶着,喉头轻动,向体力不支摔倒的萧连溪漠然问道:“萧连溪,我师父呢?” 轰的一声,济世堂的大门倒塌了。 * 许多年后,再想起几十年前的那件事,或许是因我默写的《大医精诚》被风吹进了火盆,才引起滔天大火。也有可能是其他的原因,但我不能原谅我自己。若我那天乖乖呆在济世堂里,或许就没有那场震惊鹤州城的大火。 陆珩与萧连溪亦无法释然。 许熠的死,错不在萧连溪,他已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从火场里救出另一个无辜的人。日后他得偿所愿,成为名扬四海的剑客,我由衷为他高兴。 我深知,一个立志要做大侠的人,会为无法拯救的每一个人愧疚终生。我开解不了萧连溪,因为我也开解不了自己。 我与萧连溪说,我们恐怕再也不能做朋友了。他没有追问原因,只是说道,好,好。 那一年萧连溪十九岁,再过一年满二十岁,就到了加冠的年纪,该取表字了。武馆的人读书少,他的表字本该由许熠来取。 真是可惜啊。 不知他的“天命剑”,是否得名于我们三个人原本坚不可摧,却毁于大火的情谊。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感情,胜过金石的坚韧。局中人懵懵懂懂,局外人才能看清。这似乎,就是上天赐给每个人的命。 我随陆珩西去,加入了一个奇怪的教派。他得到教派首领的信任,地位蒸蒸日上,乃至于做了下一代教主的候选。 我那时浑浑噩噩,整夜梦到许熠。以至于不惜用火烧伤自己的皮肉,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的故事。陆珩送了我一张新人皮,从另一种意义上,让我青春永驻。 而我因要完成许熠治病救人的遗愿,最终在陆珩的帮助下脱离了教派,负着许熠的姓氏,飘零流浪。 这不是我的本心,我的本心不是治病救人。这是许熠与陆珩的本心。 旧事琐碎斑驳,不值一提。除却在鹤州城的岁月尚可回忆,那是我的瑰宝。我常常不可避免地忆起故人故事,并为此热泪盈眶。 那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啊。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无志行医者行医一世,立志行医者改修毒蛊,唯有立志做侠者才如愿以偿的故事。只不过,唯一梦想成真的人,却要终身背负遗憾。 那一天烤好的鱼,我们谁也没有吃上一口。 ——《鬼医笔记》 * 入冬以后,江允偶感风寒。他今年小心翼翼地养着,才没有大病一场。 许成玉开好给他的药,漫不经心道:“我讨厌冬天。” 江允接过沉甸甸的一包药,点了点头:“冬天山庄里的小孩们也常常生病,你的确要辛苦一些。” 医者不是在说这个,她是在说陈年旧事。她把江允送到药庐门口,好奇地问:“雁晚今日没有陪你来,她在忙什么?” “我们吵架了,因为一些小事。”江允睫羽轻颤,懊恼道:“我一会儿去找她,我不该跟她吵。” “别吵架啊,你俩的感情那么宝贵,为小事伤了情谊多可惜。”许成玉身为过来人,随口劝了两句。 医者为江允打开了药庐的门,风雪霎时涌入屋中。与寒凉一起涌进来的,还有挺拔高挑的红裙剑客。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4 首页 上一页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