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嫣然比江允矮上两个头,偏偏她与人交谈时爱直视人的眼睛——反正此刻无人看见,直视陛下的眼睛一番又怎么了? 她与江允错开半个身位,低声道:“臣女今日上街玩,看见昔日同窗已梳了妇人的发髻。但父亲似乎并不急着给我说亲……” “你怎么了?”江允瞥她一眼,不禁失笑:“你心里装着郎君了?说给我听听。” 黎嫣然红了脸,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凑近江允耳畔,声若蚊蝇:“臣女小的时候说,长大了要嫁给表哥。现在臣女虽已长大,却不想嫁表哥了。” 江允陡然放慢了脚步,在他记忆深处,实在搜寻不到黎嫣然孩提时代的无忌之语:“那你若是看上哪家公子,赶紧告诉我。你们若两厢情愿,我为你们指婚。” 夜长梦多,靖安侯迟迟不给黎嫣然议婚,怕是还打着要让黎家女做皇后的念头。 江允心不在焉,他边听着黎嫣然的叽叽喳喳,边想着旁的事。方才马车经过长乐大街,他特意往脂粉铺里望了一眼,却没有看到想见的人。 失落萦绕着他的心头,久久不散。在候府门口遇见要送聘礼去云州的庄霆,又在他心里添了几分怒气。再听黎嫣然提起婚事,想到靖安侯的私心,他难免又烦躁起来。 “表哥,”黎嫣然忽然脆生生地喊了一句,“臣女想进宫玩儿,想去御花园看小鸟。” “御花园现在没有鸟了,”江允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我放走了。” “为何放了……” 江允撇过脸,答道:“不为什么。你不要再问了。” * 戌时三刻,长乐大街依旧热闹,门门户户皆点起了红灯笼。每到夜晚,醉仙楼顶楼便会放一只“福”字风筝。风筝系在栏杆上,夜风一吹,便飘扬起舞,“福”字也被灯火映亮。 梁晦立在脂粉铺门前,痴痴望着那只半空中摇摆的风筝。 曾几何时,他也想当一只“风筝”。风筝线拴在娘亲和爹爹手里,轻轻一拉,他便能回到爹娘的怀抱里。他有双巧手,会做草鞋、编斗笠,人人见了都要夸。等他长大,便娶个温柔的妻子……不娶也可以,但他这只半空飘摇的“风筝”,要永远和爹娘在一起。 一场大火带走了爹爹的命,毁了他的家,他再也不能当风筝了。 但姐姐可以。 姐姐这只“风筝”似乎没有拴线,只管迎风击浪,往最高处飞。 ……没有拴线的风筝,就是无人记挂的风筝。世上至少还有娘记挂他,他比裴雁晚幸运许多倍。 梁晦握紧了拳头,静候雁晚来赴约。 此处是个大风口,京城又几乎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未过多时,梁晦便觉得冷了。 “梁晦。” 被唤到名字的人欣喜回头,笑道:“姐姐,你真的来了!” 雁晚今天本在铺子里帮傅纤纤的忙,天色一黑,她便进了里间小憩。直到傅纤纤发现了门口梁晦,她才万般不愿地出门见客。 即使她讨厌梁晦,也不能让一个瘦弱的年轻人直愣愣站在冷风里。 她站在屋檐下,借着灯火系上了玉佩。玉佩像她的护身符,自从她收下此物,便日日不离身,已成了习惯。 雁晚她见梁晦双手空无一物,疑惑道:“你收拾的东西呢?” “对不住,姐姐。”梁晦腼腆一笑,解释道:“今日府中事多,我一忙完,便赶紧来见你,来不及收拾了——不如你随我去取罢。” 雁晚略一挑眉,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到底是什么东西,收拾起来要花那么多时间?” “是信。”梁晦一本正经地解释:“新年、中秋,还有你的生辰,娘每年都在这三日写信给你……但你该知道,那些信是寄不出去的,仅能寄托娘的一点思念罢了。日积月累,足足有几十封。” 雁晚面露不屑,道:“几十封信,你竟带到了京城?” “对,在娘出事后,我原本是想去云州,求一求许大夫的——顺道把信给你。”梁晦面不改色,又编了一个谎。 “那你为何成了宣平侯府的杂役?” “我花光了微薄的盘缠,暂寻一职,解燃眉之急。” 梁晦垂下眉毛,严肃道:“娘不善言辞,爱恨从不往外说。她背地里与我念叨了许久,让我多学学姐姐。她对你若是没有半点情分,怎会让我以你为榜样?” 雁晚的心颤了颤,她曾浅浅渴求过的东西,竟在梁晦只言片语尽数倾泄进了她的脑中。她曾拉着孙妙心的裙角,问自己是否有爹娘,在得到了“人人都有爹娘”的答案后,她对亲情的渴求便更浅了——她要争独一无二的东西,譬如最强的剑客之名。 她有阿姐、师母、江允,还有许多兄弟姐妹,世上有很多人爱她,谢泽兰的爱再特殊,也不值一提。 但谢泽兰的信,她想看一看。她要看看一个为了儿子,才会寻找已抛弃多年的女儿的人,是怎样在信里忏悔、怀念、惋惜的。 沉默良久,雁晚道:“天色晚了,我在宣平侯府门外等你。” “你答应了!”梁晦喜形于色,但仍保留着几分冷静:“姐姐,你不怕我骗你?” “没关系,”雁晚迈下了台阶,率先朝扶摇巷走去,“你若骗我,我以拳头相报。” 扶摇巷与长乐大街的交界处,坐落着靖安侯府。雁晚路过时,注意到了停在门外的马车。江允来醉仙楼寻她的时候,坐的便是这辆马车。 江允现在,在靖安侯府中吗? 一天一夜的大雨,夜风寒凉,他的身子畏寒,可会怕冷? 梁晦不知姐姐在踌躇什么,狐疑道:“姐姐,前面便是宣平侯府了,咱们快走罢。” 雁晚回过神,快步跟了上去,道:“我进去不合适,你把东西拿出来。” “有什么不合适的?”梁晦笑了笑,竟拽住了雁晚的袖子,把她往府中拉:“天色晚了,我们老夫人已歇下,侯爷不知跑哪玩去了。若侯爷回来,看见你在门口站着,那才叫不合适呢。” “别拉我,放开。”雁晚皱着眉推了把梁晦,但她太过用力,险些把梁晦推倒,又箭步上前扶了一把。 “轰”的一声,隔壁的靖安侯府炸开了一朵烟花。接着,两朵、三朵,无数朵绚丽的烟花绽放升空,引人驻足。 这是在为靖安侯庆生。 梁晦鲜少看见这样美丽的场面,他痴痴望着天,心有不舍。雁晚却不想再浪费时间,催促道:“快走。” 由于雁晚是生面孔,府门的护卫拦住了她,梁晦花言巧语解释说她是侯爷的客人,护卫才肯放人。 宣平侯府气度恢宏,回廊九曲,若非灯火通明,又有人指引,外人不出几步,便得迷路。府中修建了多方水池,水波在灯火下粼粼泛光,与色彩缤纷的游鱼共绘了副美景。 “我带你去我的住所。”梁晦摸摸后脑勺,他忐忑不安,生怕雁晚察觉了自己的异样:“再绕几个回廊便到了。我们走快些,侯爷应当快回来了。” 未出多时,眼前再次出现了一个大水池。水池边,孤零零地盖了座门窗紧闭的低矮平房。 梁晦笑道:“这儿是我们下人住的地方。大通铺,热闹。” 雁晚一言不发,心里却疑惑不解。今夜虽凉,但终究是夏日,谁家住人的屋子会门窗紧闭? 她怀着警惕一路行来,记清了每一条岔路,就连路上遇见了几个护院,她也悉数记在了心里。 “来,与我同住的兄弟们全出去吃酒了。”梁晦取出钥匙,快跑了两步。 雁晚放缓脚步,她刚走到门口,便听见了屋里传来了一个怪异的声音。 那是个活物。 而且,还是个剧烈喘息着的活物。 在沉寂的夜色里,喘息声落在雁晚耳中,显得格外分明。可在不通武功的梁晦耳里,他只能听见自己转动门锁的声音。 雁晚的第一反应,便是梁晦“出去吃酒”的兄弟又回来了,且在做一些私密之事。紧接着,她注意到了梁晦开门的手正微微发抖,这令她心中警铃大作,立时往后退了半步。 她决定静观其变,看看梁晦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屋子里的蜡烛用完了,我去借一根,姐姐去屋里等我罢。”梁晦推开半扇门,笑完了眼睛,若不去看他颤抖的手,只看他的面容,便会以为他在真诚地诉说难处。 夜空无月,屋里一片漆黑。喘息着的男人似乎就处在门口,门一开,他的声音更加清晰。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了出来,朦胧的月色下,雁晚看清了他的脸,惊呼道:“小侯爷!” 惊呼声未定,便有另外一人用湿漉漉手帕捂住了她的口鼻。 雁晚拧眉,她先踹走庄霆,反手擒制住梁晦的胳膊,再迅速转身,逼迫他跪在地上。 梁晦膝盖触地,双臂几乎要被拧断,痛苦地尖叫,哀求道:“疼,疼!姐姐!” 雁晚双手拿捏住了梁晦,便不能顾及庄霆了。庄霆像只走投无路的野犬,猛地朝她扑来,她正欲再抬腿踢飞庄霆时,庄霆的双手却先一步触碰到了她的衣料—— 清脆的衣料破碎声传来,雁晚再定神时,她左肩的衣物已被庄霆撕开一个大豁口,肩头随之露在了夜色中。 庄霆和梁晦两个畜生! * 宋骄约了朋友,在长乐大街的戏坊中听曲儿。路途短近,她与侍女并未乘车。待曲子唱完,夜色也定了,主仆二人步行回府。 “今日似是靖安侯的生辰。”宋骄摇摇团扇,缓缓行过靖安侯府门前。她早晨去书院时遇见了出门吃茶的黎嫣然,两人寒暄一番,她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侍女望着门前的马车,道:“那陛下岂不是在里面?” “应当罢。”宋骄对江允废了她与宣平侯的婚约一事心怀感激,却碍于身份,不能亲自道谢,唯有托黎嫣然替她说一句。 二人行到了宣平侯府外时,侍女突然指着台阶下的一枚小物,道:“小姐,那儿好像掉了个东西?是枚玉佩?奴婢去捡起来看看罢。” 玉佩落在不起眼的阴影里,若非眼尖之人,难以发觉。 “且慢。”宋骄拦住了侍女,玉佩乃随身之物,如果落在阶下的刚巧是男子的玉佩,她担心一旦拾起,会惹来非议。 她环顾四周,唯见宣平侯府门前的两名护卫在看着自己。于是,她清清嗓子,朗声道:“哎呀,这是谁的东西掉在这儿?” 宋骄款款上前,俯身拾起了玉佩。玉佩小巧精致,正面赫然印着“信之”二字。她心头一紧,“信之”是陛下的表字啊?陛下的玉佩,为何会落在此处? 她握紧玉佩,向两名护卫问道:“二位可有遗落过玉佩吗?” 见两名护卫茫然摇头,她莞尔一笑,道:“应当是别人的东西。我去别处问问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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