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大人辛劳了许多时候,先歇会吧。” 谭廷撩着碗中茶叶不出声。 两人各寻借口出去了,厅中只剩下谭廷和幕僚秦焦。 秦焦道,“这廖知府,只想图省事……” 他说着,声音压了些,“说到底,还是项氏连累了大爷……” 这个项氏,到底是项家还是项宜,他没挑明。 可不论是谁,都把谭家扯到了这滩污水里面来。 秦焦说着不忘去瞧谭廷神色,可惜并未看出来什么,只见大爷起了身来,往知府衙门的六房而去。 他赶紧跟了上来。 “大爷要去工房?” 知府衙门效仿朝廷六部设有六房,其中工房专司桥梁河道等相应事宜。 谭廷大步在前。 “河道是项氏在任时修建的,我想起彼时朝廷已颁布法令,建筑工事要详细造册记录,工房应该能查到修建时的数目。” 如果能查到详细数目,就不用派人丈量了。 只是谭廷刚到了工房门前,廖知府和邱老爷就赶了过来。 “谭大人可是要查建造河道的册子?” 不等谭廷点头,廖知府就立刻道,“工房曾起过火,当年建造的册子都没了。” 邱老爷也说是,“早就没得查了。” 这么巧?谭廷皱眉看了两人一眼。 廖知府赔笑劝他,“您看,若是用老笨办法,花费是多些,但是明日即可动工。” 谭廷默然瞥了他一眼。 看来这位廖知府还不知道,他这次拿出来的新办法,是工部今岁刚定下的通用之法所改,不仅节省花销,而且固堤效果更好。 堤坝不是寻常工程,一旦垮塌,影响的是方圆数百里的粮田和百姓,做不得一丝一毫的减省。 他不说话了,负手立在廊下。 天上时不时还有雪花飘下,房檐下的雪水凝成了冰锥,剔透地悬着。 没有旧册可查,而现今冰天雪地,差人去丈量确实无法完成,还有知府廖秋只图省事。 谭廷眉头完全压了下来。 就在此时,突然有衙役拿着封信跑了过来。 “各位大人,有人送了这个过来,说是固堤的用途。” 这话一出,众人皆讶然。 拆开信一看,当先第一页就画了固堤所用的绘图,而图中采用的固堤方法,正是谭廷提出的方案。 而第二页,更是看得在场众人脸色各自变幻起来。 第二页上,详细给出了那一带沿河大堤的丈量数目。 最后用此数目应对图中方案,固堤之事立时可解。 廖知府惊讶,邱老爷脸色古怪了一下。 只有谭廷面色和缓了许多,问衙役,“是何人送来这信?” 衙役却道并不认识,只说是个穿着青色长袍的少年人,发髻上簪了支竹簪,十五六岁上下,将信送过来便走了。 谭廷不知是何人,但有了这封信上的数,此事一下清晰起来。 廖知府还犹豫道,“这数能当真吗?” 谭廷直接找了人去核实,“只需核实几样,也就知道是不是真了。” 这般核实极快,一个时辰的工夫就有了回话。 信上的数当真对得上,不仅如此,按照图示办法改进,花费更少。 这样一来,所需花费府衙自己就能出。 廖知府尴尬,邱老爷见状找借口打道回府了。 谭廷并没再过多言语,与廖知府定下工期,直接奉上白银。 “河堤之事乃是关系百姓之大事,谭某力尽于此,余下便请廖知府多多费心了。” 廖知府尴尬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怕出事,又不想花许多钱,便想把事情都推到谭家身上来,不想谭家这位宗子是个有见识的,拿出了更好的方案,不需什么花费就把事情落定了。 反观这点小事,他这个知府都办不定,端地是无能。 廖知府脸上发烫。 还想说什么找补一下,抬头一看,那位谭家宗子已经离了衙门,走了。 …… 谭廷一行自维平府衙离开,过青舟县返回宁南府清崡谭家。 但这两日接连下雪,来时的路阻了。 他们在附近镇子歇脚问路,见茶棚里有些学子打扮的人正饮茶谈天。 他们刚下马,就有一位少年人转头看了过来。 谭廷蓦然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可他更留意到了此人打扮。 少年人穿着一件水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袍,发上戴了根竹簪,清瘦利落,正是十五六岁的模样。 他不由走上前去。 “这位小哥,此前可曾去过维平府衙送了封信?” 那少年人端着一杯茶,听谭廷问了话,不知怎么哼笑了一声,然后才随意点了点头。 这态度落在旁人眼中,多少有些傲慢。 但谭廷念着他一封信解了固堤之事,并不生气,只是问他。 “不知小哥姓甚名谁,又为何知道河堤之事?” 他这般问了,不想那少年人笑出了声,接着仰头饮尽了杯中茶水,这才转头正经看了谭廷一眼,开了口。 “好叫谭大人知道,在下姓项,单名一个寓字。河堤之数来自家父手札。” 项寓。 谭廷讶然定在了原地。 眼前的少年,竟是他的妻弟。 他这才仔细看向项寓。 他依稀记得三年前,项寓前来谭家送嫁的时候,还是个身量没长足的孩子模样,眼下个头竟长到他视线平齐处。 少年人俊秀的脸确实长着项家人的样子,只是比起他家中的妻,项寓的眸色更加冰冷而凌厉。 这般亲近的关系,他竟然没认出来…… 谭廷不自在地顿了顿。 “寓哥儿怎在此?” 项家老家并不在此处,谭廷猜想,约莫项宜为了方便照看弟妹,让弟妹都搬到了谭家住。 只是他刚回来,并不知此事。 于是他叫了项寓,“今日时辰不早了,你先随我回家吧。” 话音落地,项寓简直要笑起来。 他们项家的事情,这位谭大人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恐怕,他也不想知道吧。 “回谭大人的话,项某并不住在你谭家,不劳谭大人费心了。” 项寓说完,根本不想再多看这位“姐夫”一眼,他担心自己会忍不住违背姐姐在信中的叮嘱,跟眼前这人争论起来。 “告辞。” 他忍着脾气,拱手潦草行礼,转身出了茶棚,翻身上马径直离去。 转眼的工夫,项寓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谭廷视线里,好像再多停留一息,都怕被误会贴上了谭家一般。 谭廷顿在茶棚前。 秦焦不可思议道,“这位项家小爷怎地如此无礼?见了您怎么会这般态度?到底懂不懂礼数?” 他这么说了,一旁喝茶的学子们冷笑了起来。 “这也不能怪人家吧?做姐夫的,不也不认识自己妻弟吗?” 秦焦听了要跟这些学子辩,被谭廷抬手止了。 “此事原是我不对,莫要再说了。” 天色渐渐晚了下来,谭廷让正吉问了回程的路。 这群学子没有一个肯告诉他的,无奈只能去问了掌柜,才得了指路。 路上风紧雪大,到家的时候天色黑透了。 谭廷回了正院,进了门便看到了院中立着的自己的妻。 灯笼在廊下摇晃着映出不甚明亮的光。 她背对着他站着,正让小厮们将被风吹折的枝条,从树上取下来,免得不小心落下伤人。 她没留意他的到来,直到谭廷走到了她身后。 有小丫鬟突然发现了他。 她这才惊讶转过身来。 只是在看到他的一瞬,下意识般地向后连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谭廷微怔,听见她略显疏离的声音。 “大爷回来了。”
第6章 谭家正院。 折断的树枝很快就被清理干净。 风轻了许多,灯笼黄晕的光落在院中的雪上,院中宁静房中和暖。 谭廷进了房里,项宜这才走上前去,替他换下了外面的衣裳。 她身量不高,半垂着头的时候,更是只到谭廷胸前。 她穿了件杏色长袄并蜜色比甲,半新不旧的。 谭廷不禁想到了项寓身上那件水洗发白的青色长袍。 是他疏忽了。 他虽与她无甚夫妻感情,也不喜项家做派,但该做的地方,还是应该做到。 而且项家这些年的处境也并不会太好,项寓既然走了读书科举的路,想来花费也不算低。他可以每年给项寓一笔用来读书的钱。 想来她是乐于收下的。 项宜替他将外袍解了,换了件在家中穿的银色锦袍来。 他开口问了她。 “项寓可是在读书科举?如今住在什么地方?” 他这么一问,看见她愣了一下。 “是不是项寓今日冲撞大爷了?” 她的口气带着几分着急,谭廷没想到她第一反应竟是这样。 他道没有。 “并无冲撞。” 他这么说了,见项宜松了口气,才回了他。 “项寓如今在青舟书院读书。”只回了这一句,又同他解释,“项寓性子急脾气冲,若是有做的不到的地方,大爷别往心里去。” 谭廷不免想到项寓的态度,但他自己彼时做的更加不好。 念及此,再看向项宜,越发有些不自在,等着项宜就此提及项寓读书、项家生计不易的事情,他可以多补贴项家一些。 可项宜手下利落地替他换了衣服,然后将衣裳一一放到衣架之上,转身去了侧间。 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 她不跟他提钱的事吗? 谭廷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这时院中有了脚步声,“大爷,夫人,老夫人请去秋照苑用晚饭。” 她立时应了,开始换衣裳出门。 谭廷有些诧异,但又想着她可能会在路上说。 可前往秋照苑的路那么长,他走在前,她落在他身后近一丈远的距离,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说话。 …… 秋照苑又是一番热闹景象。 后院的红梅开了,谭蓉特意折了几只模样别致的带了过来,一家人赏梅吃饭,倒也乐和。 只是赵氏入了冬总是头疼,一顿饭的工夫,项宜多半时间都在伺候她。 待到吃完饭,赵氏又说了谭建大婚的事情。 距离谭建的婚事也就十天的工夫了,赵氏是无心打理,外面的事交给谭廷,内宅的事都让项宜妥善安置。 这般说了会话,时候已经不早了。 老夫人让谭建和谭蓉先回去,留了谭廷和项宜。 她端了茶盅笑起来,“建哥儿眼看着就要大婚了,你们是不是也该有个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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