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其中之一,身手自然十分了得。臧宓认出他来,而那人自然也认出她,目光里忽而涌起奇异的兴味。下意识的,臧宓的手脚有些发凉,将将要问出口的话也咽了下去。 “夫人如何会投宿在这么一间客栈里,若非先前见到顾嬷嬷,我险些不敢相认。” 孙将军的长子孙齐颇有些意外地问臧宓。 臧宓并未答他,反而探头往门外瞧,打听孙将军突然身故之事。 “父亲常年征伐在外,身上有些旧伤,多年来饱受疾患折磨。前些日子背上疮痈发作,疼痛难忍,一时熬不过去,竟就在书房中自行了断……” 孙齐说着,哽咽难抑,而家中子弟也面有哀戚之色,十分黯然。 “京中名医众多,合该请人过府上瞧一瞧,小小疮痈,竟就要了命……” 臧宓因觉一代名将,未死于敌手,竟就败给小小疮痈,心中自然感慨。 哪知桓奕手下那侍从却极为不悦道:“疮痈乃是伤口脓肿溃烂,死于此的将领不知其数,刘夫人慎言。” 他态度倨傲,暗含警告,令人心中十分不喜。孙齐忙打圆场,恰此时客栈小二送了热水和汤饭上来,此事便岔了过去。 臧宓熟读医书,自然晓得疮痈是什么,也知晓许多法子消肿化脓,是以觉得孙将军竟死于此,十分不值。哪知却被此人傲慢警告,心中自然有些怒气。 但别人家治丧,无谓因这等小事起口角,因不欲与此人同处一室之内,待孙家众人围坐着吃喝歇息之时,臧宓便抓着顾嬷嬷的手腕,撑着伞往屋外祭拜。 孙将军的小儿子孙贤领着一个奴仆守在停灵的马车外,因着方才棺椁落水,致使老父亡魂不得安息,孙贤十分自责,长跪在泥泞中不起。 “我不吃,不必来劝。” 听着脚步声,孙贤只以为是家中下仆来叫吃饭,头也不回闷声道。 “我来看看孙将军,送他最后一程。” 臧宓见他这般模样,心头感慨。这般风雨,听得旁人说连深谙水性的水手也不肯下河去打捞,这孙贤一介养尊处优的贵介公子,却舍了命跳下水。旁人都以为他会死在水里,却奇迹般将绳索捆在棺材上,最终拉上岸来。 孙贤见是她,兀自怔愣片刻,而后默然起身,去掀开棺盖。 亲故之间或会瞻仰遗容,但臧宓自觉并未与孙将军夫妇亲近到此等程度。许是孙贤年纪小,并不懂得这些。可他既已掀开棺盖,若要回绝,自然大不敬,因此臧宓未做声,只借着顾嬷嬷手中的气死风灯,往棺材里恍眼一瞟。 却一眼瞧见孙将军颈项上清晰的五个手指印。 “孙齐方才说,将军死于疮痈发作……”臧宓压低声,惊呼道。 孙贤眼中噙着泪,却抿唇不言,只是可清晰看到他咬紧了腮帮,克制忍耐着什么。 “孙无终确是死于疮痈。临死痛苦,自己在颈项上留下指印,也不是什么奇事。刘夫人有何疑虑么?” 此时桓家的侍从因察觉臧宓冒雨出了门,放不下心跟出来瞧个究竟,恰看到这一幕。早先离京之时,尸身上只能看到绳索勒出的痕迹,孙无终留下的遗书自然也可骗过家中子侄。 可前日无意中揭开棺盖,竟发现他颈下清晰的指印,正苦于如何遮掩过去,今日恰逢骤雨狂风,那棺材停于两根板凳之上,船身摇晃之时根本立不稳,被这侍从趁机一掌借力打下河中。 偏偏天不遂人愿,竟是冲入避风的回水之中,又被孙贤舍命拖上岸来。这番折腾,孙贤自然要查看棺中是否进水,掀开棺盖,却瞧出端倪来。 因着孙仲从前死在平乱之中,孙无终一死,孙氏子侄如今在军中并无甚有影响力的人物。从前孙夫人忧惧两个儿子死于战火,一意叫儿子从文,如今出事,即便孙贤察觉父亲真正的死因,实则也不足为惧。 可臧宓不同。 察觉到危险,臧宓敛下眉睫,伸手将被风雨打湿的鬓发掠至耳后,心中虽有些慌乱,面上却仍淡然,点头道:“临死苦痛,以手掌扼住咽喉也寻常。” 她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只觉在人烟稀少处,十分不安全,因此抓了顾嬷嬷的手,与孙贤道别:“还请节哀顺变,待回了宜城,我夫妻会再登门祭拜。” 而后匆匆往客栈中去。 只那人却抬腿挡住臧宓的路,目色轻蔑地与臧宓笑言道:“夫人或许已经听说了,如今庐陵公已然称帝。” 顿了片刻,如愿从臧宓脸上看到惊讶之色,而后他才意有所指威慑道:“夫人脚下当心,这种天气出意外很正常。您若是早亡,镇南将军正当盛年,将来续娶,岂不平白便宜了别人?” 桓氏原本就势大,如今桓奕更是贵为九五之尊,帝京中一干世族,早先蹦跶得欢实,如今也望风披靡,纷纷改节,跪拜在桓奕脚下。只是各种魑魅魍魉的宵小之辈,难保不是表面臣服,实则心思各异。 朝中权势交迭之初,元帝又不知所踪,一切尚未尘埃落定,盖棺定论,必然四下戒严,但凡有风吹草动的端倪,都要扼杀在萌芽之中。孙无终如此,未免孙家子侄反叛,这侍从以协助为由,帮忙押送棺柩回乡。 而臧宓,既无意中清楚个中内情,生出了疑心,又如何能放任她揣着这个秘密,走出这间客栈中? “夫人,我瞧着那人好似还跟着咱们,老奴心中不自安,这心里跳得砰砰的,总觉得有事将发生。” 顾嬷嬷为臧宓撑着伞,因不自安,频频回头去看桓家那侍从。却见那人一直不疾不徐跟在七八步开外,一身蓑衣斗笠遮住大半面容,腰侧长剑如翼箕张,瞧着有几分瘆人。 臧宓沉下心,点头道:“嬷嬷别出声,随着我去后院天井中。” 此时客栈厅堂中三三两两坐着孙家人,因着安排起居值夜等,诸事繁杂,有些吵吵嚷嚷的。臧宓未惊动旁人,携着顾嬷嬷径直穿过厅堂往后院。 此处僻静无人,只顾嬷嬷手中的气死风灯如萤火微光。那侍从果然追上来,臧宓夺过顾嬷嬷手中的伞挡在身前,恼道:“话你已警告过,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此事。你如何还紧追不舍呢?” “在下思来想去,觉得女子与小人,最难信任。夫人还是开不了口更保险些,免得镇南将军将来与圣上离心离德。” “若刘镇晓得是你……” “他永远也不会晓得。” 话音落,那人兔起鹘落,提剑奔至臧宓身前,雪光出鞘,一击袭杀她的前一刻,身子却骤然凭空一落。 “砰!”巨大的落水声传来,长剑刮擦在井壁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客栈后院的井台低,客人入住时掌柜都会提醒一二,叫不要往后院中去。但方才孙家人进来时,因为人多事杂,掌柜急着去厨下吩咐,竟忘了这一茬。因此那侍从并不晓得臧宓方才恰恰站在井口后,冲上前来,一脚就踩了个空。 “嬷嬷,与我抬起这块石头砸下去。” 虽井口湿滑又深,但臧宓仍担忧那人攀着井沿上来。却听得身后有人道:“我来!”
第83章 、密诏 微弱的灯火下, 孙贤提着一根抬棺用的柏木棒,额上青筋暴起,目眦欲裂, 向来的和煦荡然无存,只如索命的厉鬼一般,径直推开顾嬷嬷,一棍就打杀下去,不偏不倚, 正中才刚冒出水面的那颗头。 那人被打得够呛, 却仍提剑胡乱挥舞,顾嬷嬷生怕他爬出来, 将风灯随手放在地上,用力搬起边上搓洗衣物的长石板, 照着头再砸下去。 主仆两个轮番上阵,盏茶时分,井中那人终于动弹不得,再未冒出水面来。孙贤并不敢大意轻心,提着木棒跪在井沿上, 目不转睛盯着水下的动静。直到一炷香时间过去,确信那人当真已溺死无疑, 这才颓然跪坐在地。 瓢泼大雨不住打在他身上,他却恍如没有知觉一般, 一动不动。 顾嬷嬷头一回做这种事, 也紧张得毫无平日里冷静沉着的分寸,不住瞟着厅堂往后院的那扇木门, 提醒孙贤道:“贤哥儿, 这人还得赶紧捞上来, 若被客栈里的掌柜或是伙计察觉,说不得会报官……” 孙贤点点头,吩咐顾嬷嬷道:“你去外头叫个人,不要惊动客栈里的伙计。” 顾嬷嬷瞧臧宓一眼,见她点了点头,自提着风灯去了。 风雨声作,黑漆漆的院落中一片嘈杂,却又空阒寂然。等顾嬷嬷的身影进入那扇木门后,孙贤转身朝着臧宓的方向长跪不起,沉声恳求道:“桓氏无道,致使我父亲惨遭屠酷,还请夫人垂怜。” 臧宓忽而明白他所请求的是什么。孙无终之死,明面上留下了遗书,自言乃是因疮痈发作而自尽,可而今看来,孙贤早晓得背后因由,只是他手中无半分实权,又拿什么与篡逆的桓氏相抗衡? 委屈求全,往后尚可做个富贵闲人。可孙贤并不肯苟延残喘,而令父亲沉冤。 “先前我以为,孙将军与刘镇此次拔擢,只是寻常论功行赏。而今回头细思量,才察觉庐陵公用意颇深。 孙将军调任京中为领军将军,刘镇改镇京口,表面上得到重用升迁,但二人原先率领宜城军平叛,骤然调动升迁,初来乍到,人事变换,尚且摸不清深浅,军中将士也对新赴任的将领全然陌生。若刘镇要反,如何调遣得动京口的人?” 变乱方起,人心浮动犹疑,军中之人必然也各怀心思。谁对国君忠贞同情,谁又是桓氏心腹同党,都是死生攸关之事。若不慎在政敌面前泄了底,只怕隔日就要招来杀身之祸。人人自疑自危,自然不敢贸然轻举妄动。 而桓奕需要的就是这段措手不及的时间。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有异心,已是大势已去。 刘镇在京口不能施为,而臧宓自然更不敢妄自为他做下决断,因此只道:“事不宜迟,你即刻遣人往京口报丧,此事再从长计议。”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孙贤抬手抹了把脸,深深朝臧宓叩拜。臧宓只侧身避过,等顾嬷嬷再进来,扶着她的手腕径直离去。 孙家的仆从深夜从井中捞起那具尸首,趁夜从后门抬了出去。此人曾趁着狂风骤雨,将孙将军的棺材推入河流之中,孙贤也未手软,以牙还牙,将这人弃尸急流之中。等五更雨歇之时,一切痕迹都被这场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 四日后,鞭炮喧嚣声中,孙氏兄弟扶灵的马车缓缓驶入宜城,因是一代忠烈名将的丧礼,宜城新任郡守陈大人率衙中诸官吏,新任守城将领桓继率军中诸将士到城门外迎接。 桓继乃是桓奕的堂兄,年纪约莫四十上下,身无寸功,却凭着身份,出任宜城四品守将。自他到军中,便对军中人事做了大刀阔斧的改动。不以军功任免,反是任人唯亲。各个位置上都安插了自己的心腹上去。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7 首页 上一页 73 74 75 76 77 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