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种感觉是这样难受,难怪当初的她会有着心病,拼命想要逃离皇宫那个吃人的地方。 他看着庭院种植的草木,繁茂的绿意深深刺着他的双目, 上一回这样难受得喘不过气来,是听闻到她的死讯。 百官都道燕珝因她有些疯魔了,日日待在灵堂不肯出来,不吃不喝,只饮酒。 可他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握着她求给燕珝,却不小心掉到地上弄脏了,最后才答应送给他的护身符,在院中独坐到天明。 第二日,还得如常地,装作正常臣子的悲痛模样,劝谏陛下从悲痛中走出来。 他是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是。得知她去的消息,他连悲伤,痛哭的资格都没有。他只是臣子,要做到臣子的本分。 他只能没了命地想要在龙泉山搜寻任何一点属于她的痕迹,哪怕只有一点踪影,他都不愿意相信那被南苑废墟深埋着的焦尸,是她。 她那样鲜活,美丽。 他似乎当时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有可能是很久之前就知晓,但是被他刻意地压在心底,不敢有半分流露。 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呢?对她的妄念。 季长川站在庭院中,感受着阳光一点点洒在身上。 初夏的日头不算太热,他穿着薄衫站在院中,脸颊被日光照得明晰。 干净澄澈,尤如朗玉润泽,风姿仪态皆是一等一的高挑出众。俊逸中透出的文雅几乎很难让人将他与肃杀的黑骑卫联系起来。 可他的武艺确实不输于燕珝,付彻知任何一人。 就是这样的他,在背地里,不为人知的贪欲妄念疯狂滋长,渐渐想要将其紧紧握住。 第一次见她,她蹲在树下,皱着眉头看着散了一地的点心,将那些并不算美味的糕点当作珍宝般捧起,送给路过的虫蚁和鸟儿吃。 看到他来,像只受惊的小鹿,水润润的眸光在他身上停留半刻,柔着声音,行着有些生疏的礼。 她说,多谢大人解围。 季长川看着她,只是笑。 他送她回去,她丝毫不带戒心,好像他方才救了他们,就值得全然托付信赖般,将自己的事情全盘托出。 不过片刻,就将他当成了至亲好友。 季长川看着她的侧脸,愣了愣神。 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想法,第二日特意去地早了些,同她一道去燕珝养伤处。 那时他只觉得,她笑起来的眼睛亮晶晶的,很好看。 日积月累,他也不记得自己何时,竟然对她生出不可多得的贪念。她在他身上停留的每一个眼神,都让他万分珍惜留恋。 可她是燕珝的人。季长川一遍遍告诫自己,她也很爱他。他们很相爱。 他与燕珝,是彼此最忠诚的伙伴。 他绝不能对阿枝生出半分妄念。 季长川至今还记得,当初刚想要远离二人时,就被敏感的她察觉了。 可笑她在感情上迟钝,这方面却敏锐得不行。她特地找到他,在树下,微风拂动的时候,轻声道:“季公子,郎君有时候说话是不好听,你莫要太介意。” 季长川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芸娘以为,我是因为……” 阿枝本就想着帮二人说情,嗓音低了些,“我知道你们近日忙碌,心中肯定是……有别的谋算的。我什么都不懂,不给你们拖后腿便好了,郎君如今需要季公子,公子若有什么不满,自可像我发泄,莫要远了公子。” 她眨着眼。 “莫看郎君面冷,其实心里也挺孤单的,”她道:“他是真的将季公子当作自己的好友,如今……也只有季公子一个好友了。” 她是真的以为燕珝只有他,季长川看着她单纯毫不设防的侧脸,白皙纯净的脸颊被树荫打上阴影,鬼使神差地点头。 “好,芸娘这般,我必不会再如此。” 阿枝上扬着唇角,重重点头。 “我也是将季公子当好友的!” 好友么,季长川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可他不想当好友。他掩盖住眸中的黯然,点头回应。 好在他在她那里,也有独一无二之处。 燕珝唤她阿枝,茯苓和小顺子叫她娘子,永兴寺的僧人们称她施主。 她是他一个人的芸娘。 这是独属于他一人的称呼。 季长川仰头,看着倾洒下来,渐渐带上热意的阳光,一如他现在滚烫的心。 日后便好了,没有什么阿枝,没有李芸。 只有云烟,他的云娘。 她在燕珝那里不快乐,他会给她快乐,给她所有想要的东西。 包括燕珝给不了她的自由。 季长川攥紧拳头,朝着暗处走去。 在她伤好之前,还得在此处多待阵子。 伤养了几日,云烟身上的那些擦伤结了痂,行动自如。只是额角处的伤痕有些吓人,她看着铜镜,镜中的女子让她有些不相信是自己,好生瞧了一番。 “看什么呢,”季长川端着铜盆进来,干净的帕子粘湿,递给她,“这么入神。擦擦脸罢。” 云烟有些羞于道出自己是在看她的好颜色,低头接过帕子,又对着铜镜擦了擦脸颊。 这几日,她也知晓了许多事。 她不同于这里的秦人,是原本的北凉,如今的凉州人士。因着当年战乱,独身一人来到大秦国土,正好遇见了来此处办理公务的六郎。 六郎家中算是富裕,在朝中任职。听他讲,在京城衙门处做事,也算是个领头的,有些权柄,还能常常出差办公务。二人就是如此相识。 云烟与他相处之下有了感情,二人定了终身。只是季家也算富裕人家,不是很愿意接受一个北凉人。云烟听到这里,垂着脑袋。 “……你家人,不喜欢我吗?” 六郎见状,拍了拍她的脑袋。 “想什么呢,你是与我成亲,并非与我家人成亲,我喜欢你便够了。” 许是说得多了,季长川如今也能坦然地将自己所想都告诉她。云烟显然很吃这一套,对他这样直白的流露接受得很快。 半晌,点头,“那可还有转机?若你家人愿意接受我,我也可以……” “不需要你再牺牲什么了,”季长川垂眸看着她,将她手中的帕子接过,为她轻轻一点点擦拭着她额角的伤痕边缘,“你开心自在就好,日子总归是我们的。” 云烟沉吟一瞬,旋即想开。 “你说的也有理!” 她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有着隐隐的不安与害怕,好在每回她有些惊慌想要流泪的时候,季长川就会及时出现在她身边,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云烟总是悬着的心渐渐因为他安定许多。 擦了脸,没一会儿,便听门外的季春出声道:“郎君,有个女子求见,说什么……她是茯苓,说郎君听到就知晓了。” 云烟还没回过神来,便见眼前的男人脸色变了变,“我知晓了,你且先去。” 他身边常跟着,见过阿枝茯苓几人的侍从都被他找理由遣回了京城,这些都是新调来的,伺候他不久,还带着些莽撞。 她看着他,“怎么了?茯苓,这个名字……好熟悉。” 她嫣红的唇开合,像是在思索什么。皱着眉,头又有些隐隐发疼。 季长川道:“没有谁,你别多想。大夫说了让你不要太常烦忧,对伤不好。日后还想如此头疼么?” 云烟摇摇头,“罢了,总之是你的公务,我不多想了,你放心罢。” 她晃晃脑袋,像是要将自己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摇晃出去,看着季长川轻声抚慰几句后出了房门,她才觉得有些泄气。 很怪,很奇怪。 明明六郎哪哪都好,哪哪都贴心,说话也一句句好像都熨帖到了她心上,可她还是觉得……不太适应这种亲昵。 她好像……云烟摸摸自己的心跳,她不记得自己是否对人动心过,却在面对着他时,即使觉得舒心,也没有心动的感觉。 云烟看着自己手上点点细小几乎微不可察的针孔,叹口气。 罢了,不多想了。可能是因为她忘记了太多事,面对自家郎君也像面对陌生人一般。 他已经很好了,她还是不要再多想,添麻烦才对。 他真是很好很好的人啊。云烟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下意识又摸了摸额角的伤。 别多想了,她告诉自己,头痛可难受了。 茯苓站在季长川身前,终于忍不住落下眼泪。 “季大人,救救我家娘子,救救她罢……” 看着季长川眼中毫不掩饰的诧色,她只能哽咽。 “你们不是……”季长川眼眶微红,“我还真当娘娘与你都葬身火海,怎会出现在这里?” 茯苓忍着伤痛,只好道出实情。 她瞧着很是憔悴,想来多日不得好好休息了。她也不可能睡着,娘子那样体弱,又有忧思,若出了变故……她不敢想。 “先坐吧。”季长川指指桌边的红木座椅。 茯苓坐下,一字一句地将当初娘子和她是如何设计假死的事道了出来,又将遇到韩文霁和玉珠的事情都全盘托出。 “竟是如此,也太过胡闹了。若有不慎,火可是能当玩笑开的?” 季长川眉头紧皱,看着她。 茯苓只是摇头,落泪道:“大人,这些都不是重点了,重点是……娘子如今不见了,我如何都寻不到她。约定好了第二日午时在驿馆相见,可我等了一整日,都未曾见到人影。后来我又四处寻找,山上几乎走了个遍,又回驿馆寻了无数次,可不论如何都找不到娘子。也从未听人说见到过娘子行踪。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季大人,我只能想到你了。” 那日她听着玉珠讲话,便知道黑骑卫是季长川带队来追捕韩文霁,只是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思来问问,结果还真让她找到了季长川。 “求大人,带人找找娘子罢,”茯苓鼻尖眼角都红得吓人,“娘子身子那样弱,那日又吹风淋了雨,还受了惊,不知要如何梦魇。如今天热,山中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猛兽,我寻了三四日,实在是害怕得不行,只能来求大人。” 她说着,起身跪下,几乎要给他磕头。 “……你先起来。” 季长川将她扶起,“事情我已知晓了,我会亲自去找的。” 茯苓渐渐止住了哭声,“多谢季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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