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殷篱的声音, 先僵住的是戚幼滢。 她还没有完全起身,裙裾从床沿边上滑下,双腿屈着,有一瞬间脸色变得铁青。 反而是旁边的李鸷笑了笑, 他缓缓勾起唇角, 用一种睥睨的目光看着殷篱, 然后走到她身前,高大的身躯让戚幼滢不得不让开位置,李鸷就坐在方才戚幼滢坐过的地方,伸出手, 掐着殷篱的脸强硬地掰过来,让她看着自己, 神色尽显温柔。 只是说出的话却不温柔:“宋声说你听话了, 看来并不是。” 殷篱的脸被迫转向李鸷,避不开, 便索性直接瞪着眼眸看着他, 戚幼滢一见情形不对,一边庆幸殷篱那句话不是对她说的,一边又害怕李鸷伤害殷篱,忙在旁搭腔:“六哥, 阿篱姐姐还病着, 她身子又弱, 你跟她逞什么凶呢!” 戚幼滢赌李鸷并不想伤害她,也果然如她所想,话音一落, 卡在殷篱两颊上的手松了一松。 殷篱没了钳制, 身子一倾, 在李鸷面前不住地咳嗽起来。她本来病体未愈,连续不断的咳嗽带动着身子都在颤抖,李鸷仍坐在那里,脸色有些难看,又不想因为她突然的示弱就忘记殷篱方才对他的不敬。 戚幼滢赶紧让人倒了一杯水,坐在殷篱后面,顺着她后背,小心翼翼地喂她喝水。 殷篱喝下水后好了一些,只是整个人都没有力气了一般,眼帘垂在眼畔,呼吸时强时弱,李鸷见她这副样子,面色终于缓和不少,眼中像是心疼又像是愠怒,沉沉地说了一句:“朕来看你,你还给朕摆脸色。” 戚幼滢飞快地看了一眼李鸷,隐下眼眸不说话。 若是换了别人这样对待他,恐怕脖子上的脑袋早就不保了,而殷篱这样做,李鸷虽然也生气,却并不打算降罪。 戚幼滢难免会想,倘若是她自己,敢不敢这样给李鸷难堪,实际上她们谁都没有试过,因为知道答案。 不敢用前程和命去赌,也不敢因愚蠢和冲动而丧失背后家族的倚仗,获得皇帝的宠爱是她们唯一的价值,这点价值让她们打从一开始就抛弃了反抗这个选项。 她们的讨好是天生的。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背后一冷,靠在她怀中的殷篱却突然有了反应,她撑着身子坐起,冷眼看着李鸷:“你认金槛做义子是什么意思?” 李鸷不答反问:“你不想他将来出人头地,成为你的倚仗?” 殷篱面色未改,只是冷笑一声:“你觉得你这么说,我会相信你吗?你不过是赎罪而已,觉得收了金槛我心里会好过。呵,反正它死了,是你害死的,你就算用别的任何人来填补这个空缺,都是徒劳。” 李鸷的脸色随着她的话越来越沉,而戚幼滢同样也越来越心惊。 她看着殷篱,眼中满是震惊,他死了?谁死了?认义子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殷篱不是生病,而是…… 戚幼滢心思翻涌时,殷篱只是怨恨地看着李鸷,半晌后,他忽然笑出声,曲着手指碰了碰她的脸:“朕还以为你不在意那个孩子。” 如今看到她眼中的怨恨,心里反而放心。 殷篱骤然红了眼眶,她好像再也坚持不住,眼泪一颗一颗滚落,然后拿起背后的玉枕,拼尽全力向李鸷摔去,愤声吼道:“滚!你给我滚!” 她声音完全嘶哑,极高的音调有些不稳,尾音在颤抖。 李鸷一挥一挡,玉枕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碎成两瓣,而他毫发无伤。 戚幼滢惊了一跳,大殿中的宫女纷纷下跪,大气也不敢出。 本以为李鸷会雷霆震怒,谁知他只是站起了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殷篱:“你好生休息,朕会再来看你。”似乎很高兴的模样。 说罢,挥了下袖子转身离开。 直到李鸷跨出寝殿,再也听不到有关他的一丁点声音,笼罩在内室中的阴霾才逐渐淡去。宫女仍跪地不语,戚幼滢却仿佛如梦初醒般松了一口气,然后面向殷篱:“阿篱姐姐,你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孩子是怎么回事?” 殷篱没反应,只是看着地上摔成两瓣的莲花玉枕,戚幼滢问她第三遍的时候,她才怔怔回神,目光挪到戚幼滢脸上,神情逐渐皲裂,然后她一把抱住她,在她肩膀处放声大哭。 听到她哭,戚幼滢也红了眼,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阿篱姐姐,到底怎么了……” 戚幼滢心疼又心慌,听她哭得那么伤心,隐约觉得自己猜测都没错,就不再问,只是伸手抚着她后背,一边安抚一边道:“阿篱姐姐,我不问了,没事……都过去了……” 她渐渐发现殷篱或许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她不需要听到任何安慰的话,也不管现在抱着的她的人究竟是谁。 戚幼滢听着那哭声,忽然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她曾觉得这么美好的人值得这世间最美的笑,该如霞一样绚丽,该如花一般灿烂,可而今,比之任人践踏的泥泞都不如。 过了很久,殷篱才慢慢收了声音,戚幼滢看了看她,发现她似乎是睡着了,将她轻轻放到床上,拿了一个柔软的枕头给她枕着,就这样守着坐了一会儿。 坐到快要入夜,撑着的手向下一滑,她猛地惊醒,见到殷篱正睁着眼看着她。 戚幼滢一喜:“阿篱姐姐,你醒了!” 殷篱眼圈发红,眼睛却很清明,她想要起来,身上却没什么力气,戚幼滢见状,急忙将她扶起来:“你想要什么?” 戚幼滢四下看了看,寝殿里的宫人都是陌生的脸,刚进来时她就感觉奇怪了,常伴殷篱身侧的梅意和阿蛮都不在。 她正想着唤宫人端水进来,手背却一凉。 殷篱覆上她的手,轻声问:“你怎么还没有走……” 戚幼滢看着她,“我不放心你,想看你醒来。” 虽然中途冯太医来过,也说殷篱没事,只是睡着了,她还是不能安下心来。 殷篱摆了摆手:“下次你别来了,如果是他用你做借口,你就随便编个理由,说与我不合,不要再跟锁晴楼牵扯不清。” 戚幼滢一怔,殷篱怎么好似知道她的处境一般……随即她有些焦急地抓住她的手:“阿篱姐姐,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要与我撇清关系吗?” 随意拂开她的手,撑着身子下床,光着脚直接往桌子旁边走,边走边道:“随你怎么想。” 她扶着桌边坐下,正好宫人将晚膳端了进来,戚幼滢跟着走过来,眼中疑惑不解,就见殷篱旁若无人地漱口,慢条斯理地用起膳来。 她没有大哭大叫,脸上也没有任何伤心的表情,冷漠得根本不像平时的她。 直到殷篱把饭用完,抬头看到戚幼滢还在这里,用手帕擦了擦嘴,皱眉问:“你怎么还不走?” 戚幼滢怔住,想要说什么,张开口,脸上却很快又陷入沉思,她挨着殷篱坐下,慢慢握住殷篱的手,言辞恳切道:“阿篱姐姐,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阿篱姐姐,我永远不会抛下你,更不会跟你撇清关系,这样伤人的话,下次不要再说了。” 殷篱侧头,明亮的眼眸里却藏着异样的情绪,她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你我才认识几日,这样轻易承诺的‘永远’又有什么意义?你说着不好笑吗?” 同时将手抽出。 戚幼滢面色一僵,脸上是被打击到的表情,她却认定殷篱是嘴硬心软,强硬道:“反正就是不会跟你撇清关系,明儿我还来,你难不成还能把我赶走?” 殷篱眸光颤动,却神色不变。 半晌后,她问:“你还记得你是为什么进宫吗?” 戚幼滢被殷篱猝不及防的提问打得一怔,殷篱道:“你背后有戚家,注定不能随心所欲地凭心行事,在宫里守住宠爱的同时,明哲保身才是,像我这样的人,结交起来是最没有用的,一个不好,还容易招致祸端。”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戚幼滢任性地皱了皱眉。 殷篱不耐烦地看向她:“意思就是,想让你离我远点,懂了吗?”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脚步声,殷篱抬头,看到宋声站在门外,身后跟着端着汤药的小太监,一时间,殷篱眼中的不耐更甚,她起身转身往里走。 “送客!” 这声送客自然不是对宋声说的,因为她说完,宋声还是走了进来,守在一侧的宫人却是过来对戚幼滢伸出手,显然一副送客的架势。 戚幼滢一抬眼看到殷篱隐没在青帐后的身影,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无奈选择离开。 殷篱进了内殿就吹熄了灯,里面顿时落入黑暗,只有床边的灯散发着氤氲微光,将人影投落在地,蔓延到墙上。 宋声一进来,便看到这副场景。 命人退到外面,宋声端着药碗走近,到了跟前,他单膝跪下,一边吹着滚烫的药,一边抬头看向殷篱:“你惹陛下生气了?” 殷篱停下揉着眉心的手,落下晦暗的眸光,“怎么?” 宋声递过去药匙:“为什么不像我说的那样讨好他?” 殷篱垂眸看了看,然后撩着头发,低头轻轻吸了一口,接着又喝了两口药,她才回答他刚才的问题:“你觉得,如果你是我,这么哄一哄就会好吗?” “你觉得,如果你是他,我突然转变态度,他就会信吗?” 宋声搅拌药匙的手一顿,眼睛沉了沉,而后点下头,道:“我知道了。你更了解他,随你心意吧。” 殷篱伸出手,看了看自己锋利的指尖:“凭你送了几次药,我就能对他笑脸相迎,再蠢的人也知道是你与我做了什么交易,他不会相信你。” 宋声继续喂她喝药,动作一顿,眼中温和许多:“你不用为我考虑。” 殷篱抬了抬眼眸,直视宋声,无声地否定了他这句话。 “不是为你考虑。” “有的人天生就是贱骨头,你越是对他俯首贴耳,百依百顺,时间久了他便觉得没意思,转而去找新的乐趣,若你不理他,反而能一直得他青睐。” 宋声不置可否,听出她话中不快,便不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 一碗药都喝完了,殷篱忽然皱着眉道:“你一直说解药,解药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端碗的手在半空中停滞,宋声放下手,淡淡道:“还需要些时日,现在最重要的是金槛,首先要让他得到陛下的信任,另外就是,他不能有皇子,你知道的。” 殷篱听他说话情不自禁地皱眉,手指覆在眉心,一闪而过的不耐:“我要知道一个确切的时间。” “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有解药?”她一字一顿地说完,冷眼看着宋声,宋声把碗放在地上,刚要说话,忽然眸色一变,他飞快地低下头,手撑在膝头,腰微微弓起,手指狠狠地掐着腿上的肉,几乎要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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