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了一起死吧。 又能怎么样呢? 她是这么想的吗? 她真的一点留恋都没有吗? 李鸷忽然从她身上起来,顾不得凌乱的衣裳,拽起她径直走出了紫宸殿。 大雨倾盆而下,未出几步便浇透了身,但李鸷不停,殷篱也只能踉跄着跟在后面,看着混乱的脚步踩在水洼中,溅起一朵朵水花。 李鸷又带她来了暗牢。 殷篱本能地想要离开,可是内心深处似乎猜到了李鸷的用意,她的双脚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动,也逃不走。 宋声在那里。 她看到宋声穿着洁白的囚衣跪在地上,发冠有些倾斜,毫无血色的唇衬得脸色苍白透明,连呼吸都轻而又轻。 他是蜷缩在地上的,口中发出的呻.吟隐忍又清晰,似乎被莫大的疼痛席卷,全身都被汗水浸湿。 听见声音,他声音忽而停止,微微抬起了头。 当看到殷篱也在这里时,宋声布满血丝的黑眸在昏暗灯火的映衬下骤然一缩。 他没想到她会在这。 他又看向李鸷。 李鸷冲他竟露出几分笑来:“阿篱说,她不怕朕杀了你,朕看你们情深义重,最后一程,朕怎么能不让她来送送你?” 宋声一滞,吞下一口气,额头艰难地磕在杂草铺就的地面上,含混不清地恳求:“陛下……是臣一个人的错,娘娘什么都不懂,她只是太痛苦了,才会受臣的蛊惑,只要……只要陛下待她如初,她一定会变回从前那般,何必要这样折磨她呢?臣恳请陛下……带她回去,陛下……陛下要怎么惩罚臣,臣绝无怨言!” “绝无怨言?你当然绝无怨言。”李鸷的面色骤然一冷。 “如今的局面,不都是你算计好的吗?” 李鸷话一出,殷篱终于有了些动容。 其实在宋声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已经变了。 宋声浑身震颤,好像被李鸷看透了真面目,瞪圆了眼睛跪在地上,紧紧闭着唇。 殷篱向前一步,眼神纯净地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声音却打着抖:“宋声,你怎么了?” 宋声死死地闭着嘴,喉咙上下滚动,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可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地听到吞咽的声音。 终于,某一刻,宋声一声咳嗽,赶紧伸手捂住了嘴,鲜血却顺着指缝大口大口地呕了出来。 “阿兄!”殷篱脸色煞白,就要跑过去,李鸷却在后面一把拽住了她,将她带到自己身边。 “放开!放开我!”殷篱不停地挣扎,可越是挣扎,李鸷眼中的狠戾就越深重,甚至带了些嫉妒的恨意, “你不要白白浪费了他的心意,这可是他为你准备好的一萼红的解药!” 李鸷一字一顿地说完,殷篱忽然放弃挣脱,茫然地看着他。 “咳咳!” 一声剧烈的咳嗽,宋声倒地,几乎是脱离理智的痛吟,不停在他嘴里发出。 李鸷就想看到他这个样子,多少能缓解几分内心深处燃烧的妒火。 “你想陪他一起死?他怎么舍得你陪她死,你知道在你对他的生死毫无在意时,他在想着什么吗?”李鸷按着殷篱的头,让她直接面对痛苦不堪的宋声,既不让她上前,也不让她逃离,只是这样直直地目视。 “一萼红的解药,唯有让人以身饲蛊,在红线到达心脉前不得吞食任何延缓蛊虫生长的解药,直到蛊毒侵蚀心脉,再引心头血,喂之,可解。” 殷篱听着李鸷含笑的声音,耳边渐渐响起轰鸣声,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分崩离析。 “殷篱,你有没有想过,宋声这么谨慎的人,在朕身边活了那么多个春秋,怎么就会甘愿与你共处险境?露出这么多个破绽,就好像等朕发现一样?” “他甚至连后路都给你铺好了,昨日冯振回京,已经带回了可致遗忘的药物。” “他算计得那么好,拿准了朕绝不会杀你的心,以身为引,解你身上的毒,再用一颗药解后顾之忧,朕真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他。” 殷篱的双手被李鸷束在身后,躬着身子看着眼前的人,宋声已经不再痛呼了,大抵是心里的疼远胜过身上,他支撑着身子,似乎想要爬起来,可是哪里都没有力气,洁白的衣襟被血染红,像冬雪中开出的红艳艳的腊梅。 殷篱张了张口,对上宋声那双干净透彻的眼,泪珠一瞬间滚落。 宋声一看她哭了,拼了命地爬起来,急着说:“阿篱别哭,我不疼。” 在她恐慌无助时,他告诉她,有我在,在她走投无路时,他代替她,告诫她勿回头。 如今,他为了她快要死了,他只心疼她的心疼,安慰她,说不疼。 又怎么会不疼呢? 殷篱的心几乎要疼碎了。 李鸷却在这时将殷篱拽回到身前,冷漠的脸模糊了愤怒还是无情,他掐着她下巴,唇角弯了起来:“终于不再像个死人一样了。” 温热的指背顺着她脸颊滑下,殷篱下意识想躲,可李鸷一用力,她又乖乖地任他抚摸。 李鸷凑到她耳边:“现在还想让他死吗?” 殷篱眼睛睁得很大,死死地盯着如同恶鬼一样的李鸷。 “朕问你话呢!”李鸷将她拉得更近一些。 殷篱几乎要触上他的鼻尖,犹感觉背后被一只鬼不停地追赶。她心里其实非常清楚李鸷想要什么,他想让自己求他,像个卑微的可怜虫一样哀求他放过宋声。 他想狠狠地打她的脸,让她知道这世间唯有李鸷是她的天,是她永远挣脱不开的牢笼。 他要告诉她,他永远有办法控制她,想要逃离他的掌控,永远不可能。 “阿篱……什么都别做……” 就在殷篱想要放下尊严时,宋声忽然开口。 她听见他说:“我活不了了,阿篱,你要好好活着。” 殷篱听见宋声说话那一瞬间,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可怜,她抓住李鸷的衣袖,毫无保留地恳求:“你救救他吧,李鸷,我求你救救他!” 她的服软或许是太突然,以至于李鸷的眼神有些微的愣怔。 怕他不同意,殷篱没有犹豫地屈身下跪,在他身前,折去所有尊严:“我求求你,放了他吧,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能救活他,六哥,我从来没有这么求过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好吗?” 殷篱一边哭一边哀求,甚至喊了声六哥,心里是怕到了极致。 人在绝望的时候是不会有任何理智的,哪怕有一丝希望都不愿放弃,只想紧紧抓住,祈求得到上天垂怜。 可李鸷在那一刻僵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想要看到殷篱像个活人一样有感情波动,想要看见她求他,可当她真的这么做了,他能看到的只有两人无法斩断的情丝牵绊。 明明不是这样的。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能让她魂牵梦萦的人明明就是他,能让她抛弃尊严为之苦苦求情的人也明明就该是他,当初在江陵,殷篱甚至可以为了他放弃生命,她那么爱他,怎么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是宋声的错。 李鸷满心的火烧了起来,满脑子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以至于在他大声地说“来人,取血”的时候,看到殷篱骤然失去血色的脸,心里是有点泄恨的畅快的。 宋声本就该死,在他知道他不再吞食缓解疼痛的解药后,李鸷就把他当做了殷篱的药引。 他本来就是为了殷篱而准备的。 换言之,两个人,不论如何,要死一个,另一个才能活。 他不会让殷篱死。 宋声也知道。 这一刻李鸷才发现,原来被牢牢掌控在手心里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李鸷心中冷笑,看着被人制住的宋声,看着刀尖刺进他的胸膛,看着殷篱无能为力地哭嚎,忽然有种无法言说的快感。 不管殷篱现在多难过,过了今日,她就会将一切都忘了。 而宋声,终归只能魂归尘土,随风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到时,他要扮演一个怎样的好夫君呢? 殷篱从苦苦哀求到失声痛哭,最后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开李鸷的束缚的,眼中只剩下那个人。 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把人推开,想要将伤口合上,却见到更多的鲜血汩汩流出。 殷篱捂着伤口,不停地说着什么。 突然,一只带血的手拽了拽她的袖子。 殷篱回头。 宋声张开嘴,听不清,于是殷篱倾下身,附耳到他唇边。 一句话,殷篱瞳孔微张,僵硬着身子,无法动弹。 他说:“阿篱,不要哭,我不疼。” 殷篱跪在他身前,捧着他的手,直到那只手再无力气,只想往下坠。 李鸷走到她身边,在她身旁蹲下。 “恨不恨我?” 殷篱很久都无声。 李鸷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没关系,你很快就会忘了。”他笑着说。
第六十章 醒 庆熙六年, 中秋将至,滋扰大盛六年的江南之乱终于清扫干净。 皇帝圣心大悦,在早朝上亲口允诺要犒赏三军,除了戚家与靖江王府之外, 在战场上屡立战功的荣郡王也备受瞩目, 赏赐源源不断地送入郡王府。 作为柔妃名下的义子, 殷篱脸上自然也有光。 金槛离京五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主帅帐中献计献策,拿下多场胜仗, 最主要的是为教化起事蛮夷起了关键作用,作为军中新秀, 连朝中一些对他并不看好的大员也有了改观。 这次金槛回京已有两日, 殷篱还没见着他。 李鸷说,要在中秋宴上, 对这些在战场上挣了功勋的将士们例行封赏, 到时殷篱便能看到他,如今金槛也长大了,随意出入后宫毕竟是有些不方便。 好在每年金槛也会回京述职。 端午佳节时,金槛回京, 李鸷就在紫宸殿摆了个小宴。眼下才三月不见而已, 殷篱想归想, 却也不急于这一时。 只是紫宸殿的宫人都能发现,柔妃娘娘这几日心情颇好,兴致也高, 都能猜到, 娘娘这般欢喜雀跃, 想必跟荣郡王得胜回朝有很大的关系。 回廊上,连个宫人端着吃食,小声地议论着。 “这次荣郡王扬眉吐气,我们娘娘不用再受朝臣的气了吧?陛下每次说要册封娘娘为皇后,都有言官冒死进谏,还不是因为我们娘娘没有靠山!” “话也不能这么说,娘娘作为殷家遗孤,身份还是有些尴尬,但这几年陛下盛宠,宫中的人谁敢说娘娘一句不是?只要陛下心中有娘娘,又何须在乎那一个空位子。” 花音撇撇嘴:“说是空位子,张家和木家那位不还是挤破头了争着去抢?娘娘就是太佛系了,要是哪一天陛下突然变了心,这世上还有谁能为她撑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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