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击失败这种事,辛越简直不要太有经验,若是败了又逃不了,最好的便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若对方也乐意顺着你的心思说下去,多半就揭过了。 她握紧拳头,镇定道:“这不是玩的,你别乱动我东西。” 话音方落,咔哒两声。 陆于渊不但动,还拆了她的东西。 他两只手往袖箭两边锁扣一按,辛越只感觉手腕紧了一下,冰冷赤精钢往她腕间肉里嵌了一分,袖箭便被解了开来,拆得七零八落。 陆于渊随手颠了两下往旁边一丢,神态从容:“下回别带这么危险的东西在身上,你没轻没重的,挤压碰撞之下,小命就丢了。” “不会的,他改过机括,得用力扳才行,”辛越甩着手腕,瞪他一眼,“我为什么跟你讲这个啊……” 陆于渊冷笑一声,走到书桌后,取下一只青色玉盒,挑出一块淡青色的药膏敷在掌心,掌心的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下去。 窗外一阵大风扑进,陆于渊突然咳嗽起来。 辛越望过去。他正倚在窗下咳嗽,背对着她,一手握拳,声音沉闷嘶哑,每咳一下都好似一道细细的气出不来,偏裹成一道丝,划着他胸肺,来回拉扯。 他的身形同顾衍不同,顾衍是常年军营里打出来的健硕,陆于渊却似松竹挺拔,自有翩翩风骨,一向同瘦这个字也沾不上边,如今看着他的背影,低头咳嗽时,脊骨都凸了出来。 辛越沉默半晌,终是站起身,到条案前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他止了咳嗽,唇角还泛白,脸颊微红,眼底咳出血丝了,说话还忒欠揍:“吹过没有?太烫了我不喝的。” “爱喝不喝,”她将茶盏砰一下放在窗沿,转身就走,迈开两步后又后悔地折返,到床沿俯身细细看了一下那茶盏,吁出一口气,还好没裂。 “这茶盏是我做的罢?” 陆于渊掏出帕子,慢腾腾擦手:“认不出来了?你送我的生辰礼。” “说得那么特别,也不独你一人有啊,青霭红佩生辰我都送茶盏,一人一套……” “陆于渊!”辛越忽地抬头,“今日初几?” 陆于渊笑笑,眼梢光华流转。 “今日,是你生辰。” 她说得很笃定,不要脸的陆于渊每年生辰前一月都裱一张大字——四月初十,挂在她房里,烧了重挂,扔了重挂,哪里显眼挂哪里,让她想看不到都不行。所以,她一贯不记日子,但对四月初十,却是十分敏感,那是被迫刻脑子里的敏感。 “是我生辰,”陆于渊端起茶盏,晃了两下,笑道,“不过,也太明显了辛越。” “……”辛越默默后退两步,“什么明显?” “你自己闻闻,”他将茶盏往前一送,“倒了多少药?” “……”辛越再后退两步,回想了一下方才倒茶水时从架子上捏的药瓶,胡乱混着一通乱倒,哪还记得倒了多少进去,闷声,“没多少。” 陆于渊笑意更甚,将茶水一倾,倒到了窗外:“带礼了没有?” 辛越退无可退,后腰抵在书桌边沿:“没有。” “记不记得去年你说什么?” “……”辛越别过头,“不记得。” 陆于渊:“那好,我帮你回顾一下,去年,我们在仙琉岛,有个人,嫌礼拿不出手,闹脾气。” 这其实不能赖她,辛越也没想到,陆于渊看起来不羁,实则是个天生的风雅人。 大大小小的节庆日子都要过得风雅又特别。 风雅倒不是甚难事,这是个抽象的概念,竹林夜饮可以是风雅,泛舟渔上可以是风雅,闲挑棋子可以是风雅,总之千人有千雅,你说我不雅,我就说你不懂。 但要过得特别就很难了,更别说过生辰的人年年都有新要求——不能是旁人做的,参考她第一年本想上街买一块玉佩便想糊弄了事;不能是地上河里捡的,参考他们在仙琉岛时,她从河里捡了一块剔透的玻璃石便想糊弄了事。最终都被不客气地驳回,非要是她亲手做的才算数。 辛越第一年捏了一只酒杯、一只茶盏给他,第二年给他画了一幅抽象的风火云纹。 第三年雕了一只小麒麟。 酒杯茶盏都是随意捏的,画也画得她自己都看不懂,但她没想到,木雕需要倾注如此专注的精力和大把的时间。 她手艺不精,每日里稀稀拉拉雕半个时辰,却连耳朵尖角都没刻出来,就到了他的生辰。 辛越忍不住辩解一二:“其实不叫闹脾气,红佩问我为何日日揣着一块小木头玩,连她都没看出来我雕的什么,这礼送出去简直堕了我的名声,你非要抢,我能不生气吗。你看后来手熟了,送红佩的小兔子、送青霭的小牛,雕得不就很好?” 陆于渊听明白她话里话外要同他撇清干系,好笑又好气,一时又咳起来,好半日声音嘶哑地道:“那你总不会忘了,说今年要送我什么罢?” 辛越一口气梗在喉咙口,彼时哪能想到如今之变,幽幽看他一眼:“今时不同往日,你别瞎开口。” 陆于渊提醒她:“你说的是‘明年随你提,要星子姑奶奶也上天给你摘’,今日我不要你上天,我要你……” 辛越再再后退两步,警惕看他。 …… 两刻钟后,辛越坐在桌前,把小麒麟的耳朵和尖角雕了出来。 两盏宫灯放在长桌的一左一右,她轻轻吹一口气,光晕里,一带浮尘和细小木屑交杂。 “成了。” 陆于渊靠在窗边,一直看着她专注的神态,他是一个窃者,一个怯者,一个惬者。 这两刻钟,是他偷来的。 辛越全心全意只为他的两刻钟,辛越心里没有顾衍的两刻钟。 这才是他今年的生辰礼,换个名字,也叫——两刻奢望。 辛越揉揉泛酸的脖子,抛过去给他:“明年没有了。” 这个礼补的是去年,还的是去年的一句恼羞成怒之后,轻狂的戏言。 过去的都留在过去。 陆于渊捏着木雕小麒麟,放在眼前细看,神情温柔又专注。 雨势渐小,大开的窗子里有细细的雨丝飘进来,修竹茂林笼上一层濛濛雨雾。 辛越问:“还有多久?” 陆于渊脸色一凝,笑意淡下来,看着红泥火炉前的身影:“一个时辰。有没有想过,若是一个时辰后我不放你走,你要如何?” 辛越蹲在地上,捡起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袖箭和裂成两半的折扇,兜在怀里,茫然道:“我的人已经看见我进了天水楼,如今你这天水楼说不准已经被团团围住了,如今不是你放不放我走,是我放不放你走。” 陆于渊笑了下:“谁说我们还在天水楼?” “……”辛越坐上竹榻,歪下去时玉靠的角度正正好,清凌凌眼神看着他,“听不懂,但我们总在江宁城里头罢?” “你说得对,除非你愿意,否则我当真带不走你。” 辛越笑了下:“然而那不可能。” “难说。” 话不投机,辛越侧过身。 陆于渊走过来拎走榻上尖利的物事,扫到一边,玉骨一般的手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她脑中隐约有一个猜测,朦朦胧胧,像外头的古木修竹,被笼上一层浓浓烟云,看不真切,理不出个头绪。 不自觉抬手按了按额头,道:“我总觉得,你不大对劲。” 陆于渊提着茶壶,重新沏了两杯茶水,他沏茶时没有那么多繁复的手法,三两下一杯清茗递到她手边。 她坐起来喝了一口热茶,缓缓伸出三根手指:“三个问题。一,你如今这样,究竟是外伤还是内伤;二,你插手崔家,是要做什么;三,顾衍去了哪里?” 茗炉相对,茶汽沉烟袅袅绕绕。 陆于渊垂下头抿一口茶,戏笑道:“你一贯聪明得很,这三个问题,你自己找,我不会告诉你。” 意料之中,辛越喝完一盏茶,目光清明:“后两个问题,我本来就没指望从你口中问出来。可是第一个问题,陆于渊,你受了内伤,为什么?” 他颇感有趣地笑了一声,慢慢呷了一口茶,不语。 辛越靠近一分,望着他眯起的清艳眼眸:“如果是外伤,你早就说了。是在齐都受的伤,是不是?天下半座药库都在你手里,你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医师,你到如今都好不了,很严重是不是?” “是,”他点头,“有没有一点心疼我。” “没有,”辛越摇头,由衷劝道,“别瞎折腾了,回去吧,拖这样一副身子同顾衍斗,还伸手到世家,他若是知道你伤成这样,不会对你手软的,只怕下一刻就要发兵渭国了。” 陆于渊摊手,无所谓地嗤笑:“怕什么,你又不会告诉他。” 辛越气呼呼扭头,她是不会告诉顾衍,她还没有修成狼心狗肺、恩将仇报这两项劣性。 “其实……”他的手慢悠悠左胸至上划过,春衫简薄,可以看到些许凹凸不平之处,笑道:“是外伤的缘故。” 手指下滑到腰间:“还有这里,两道,可深了,你看不看?” 辛越摇头:“什么时候伤的?” 风骤然大起来,夹着几道雨丝飘入。 陆于渊走到窗边关上窗,回首挑眼看她:“把一个皇帝拉下马也没有这么容易,尤其是,杀阵遍地的时候,更别说,顾侯爷还送了我不少惊喜。” 跳动的烛火映得他半边脸明明灭灭。 这个模样,同他落江那夜的模样莫名重合。 彼时他苍白着脸举着火烛,站在满是酒气的舱门下,脚下是一片未燃火海,最终跌入的是汤汤寒江。 那个时候,她没有搞明白心里的疑惑是什么,如今也没有搞明白,但此刻人就在这,她忽地转头。 “你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关于你,”她上下指了一下他,“关于你的身子,旧伤未愈新伤又起,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让你消瘦成这样。” 辛越会这么问,毫不夸张地说,陆于渊这辈子若是不沾权势,他可能会成为一个毒医,就是毒和药都使得甚好的那种,她同他一起三年的时间,从未见过他有一刻的狼狈,要说只是外伤就让他伤成这个模样,打死她都不会信。 “留下来,我告诉你。”他浅笑悠悠,语气却很斩截,很欠揍。 “我现在只对你的命有责任,旁的,你别折腾了。” 片刻的沉寂。 辛越起身,走到窗前看雨。 天地昏暗,雨水瓢泼而下。 春日里鲜少有这样急切的雨,大多是温柔又缠绵,站上一刻,不觉雨点如何拍打,就已衣衫尽湿,寒侵入心那种。 窗外几棵覆满青苔的苍天古树,枝叶被打得沙沙作响,一片笼烟罩寒的青苍,禅意天成。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渐近,她忽然关上窗扉,回身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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