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丁常在的舞裙,招蜂引蝶。” “宫宴《众生》舞中内情。” “江南水患刘平陷害。” “秋翰身上的烙印。” “东街胡家女人的命。” “还有这些年明里暗里的□□、钩吻。” “皇后娘娘觉得,臣妾倦了,不想一桩桩提起清算也不想掰扯出一个是非黑白。”她右手拂过永秀手中端着的那条白色锦缎,神色温柔。 “这条凤凰的眼睛,臣妾拆了绣,绣了又拆。用了娘娘最喜欢的红色。” 周皇后眼神中有着浓浓的恨意,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输在了一个庶民出身的女子身上。她挣扎着爬起来掀翻了盘子,护甲几乎戳到了贵妃的鼻尖:“秋贵妃,这些年你就问心无愧吗?” 秋仪垂眼:“从未伤过旁人,自然问心无愧。” 周皇后冷笑一声:“呵,你秽乱后宫,私通皇子。太子为何护着你,仆地的那个孽种为何对你念念不忘,国寺里那个劳什子国师为何偏偏对你青眼有加。你自己心里清楚!” 永秀立刻看向主子的神情,他知道娘娘最忌讳人提到十九殿下的事。 谁知秋仪没有动怒,万分平静地反问:“孽种啊……永叙四十四年凭空消失的嫡子,还有那凭空出现的孽种都是谁?” 周皇后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你知道……?你竟然知道?” 她收不住眼泪,却再也没有挣扎:“秋贵妃,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所愿皆失,生生世世永无宁日!” 美人的身影被合上的宫门所挡住,诺大的中宫只剩下皇后和她面前的白绫。 她笑了一声,脸色灰白伸出手去。 这条白绫在永宁殿绣了四年, 正如永秀所说——快结束了。 秋贵妃神色平静地走出来,黄德全和他身后御前的人却大气也不敢出。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平时柔柔弱弱的娘娘发起狠来竟然这样无所顾忌,普天之下敢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人恐怕只有她一个。 永秀却不害怕他的娘娘,他心中只觉得讽刺极了。 今夜能参与到这件事中的哪个人手中沾的血都比娘娘多。可是他们心中觉得娘娘是下位者,是出身低微的。因此娘娘的愤怒和反抗才会惊讶到他们。 他替娘娘拢好了披风,远处天边擦过一丝光亮,此刻已经是辰时破晓。 秋仪走在长街上,她的身边只有永秀一个人。 那个黑白的灯笼已经熄灭,微弱朦胧的天光照亮了她身前的路。 她就这么慢慢的走着,听着身后突然响起了厚重悠扬的钟声。 “咚——” 她想起入宫前夜昏暗灯光下父兄的眼泪。 “咚——” 她想起她对孙嬷嬷说,她要做那颗树,不做树上的花。 “咚——” 她想起秋翰出事时,自己被迫亲眼看着他受刑。 …… 她记得自己低贱时被踩入尘埃,也记得得势时的高朋满座。可是在这一瞬间,她好想回到东街,好想回到哪怕是她最讨厌的阴雨天。 她的母亲会温柔地把她和秋翰抱在怀里,秋翰会跟她诉说着自己以后要当一个忠良贤臣的梦想。那些枯燥的说法会让她昏昏欲睡。直到秋翰说:“等我们有钱了,我们就去买两串糖葫芦吧。” 已经即将陷入梦想的小秋仪会迷迷糊糊地说: “好。” 第九声钟响,有哀戚的一声高呼:“皇上驾崩——” 紧接着而来的是另一声:“皇后娘娘殁了!” 天空中远走飞去的鸟儿奋力拍打着翅膀。 美人顿住,她抬着头,有一滴冰凉的水顺着脖颈消失在厚重的衣物中。 ——回不去了。 更远处,宫门突然传来通天的火光。
第49章 “净尘,将门关上。” “她不会再来了。” 九声钟响昭告国丧,她身为贵妃不可能安于事外。无论是太子还是那仆地带着滔天恨意回来的十九殿下,都不会轻易放过她。 穿着灰青色衣袍的男人神色古井无波,仿佛山下的乱象不能影响他的心绪。 今日是每月秋贵妃到访国寺同国师对弈品茶的日子,小沙弥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山道,又看了看师父平静的神色,犹豫了一下将门掩上——隔绝了冲天的火光。 净尘觉得他时常看不懂师父的心思。 师父命中的劫难是贵妃娘娘,他因此设计将人召进宫中,他们之间本该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可是这贵妃娘娘倒也奇怪,偏偏每月雷打不动地来找师父。师父竟然就此沉默地顺应了下来,偶尔还会给秋贵妃准备一些时令的茶点。 久而久之,净尘也看不懂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了。 “师父,您不担心贵妃娘娘吗?” 国师一愣,他跪坐在一尊高大的神像前双目微阖,神像的阴影遮盖了男人的表情。 “前缘已尽,不必再提。” 净尘品味着这句话,悄悄用眼睛打量自己的师父。不知道是不是今日阴雨,室内昏暗不明——国师隐藏在暗处的神情竟然瞧出几分悲伤的样子。 小沙弥摇摇头,只觉得自己真是昏了脑袋才会觉得师父这样接近神明般冷漠没有情绪的人会因为俗世中朝代更迭产生的因果而感到悲伤。 神明是没有心的,所以不会动情,也不会怜悯。 永叙五十八年的九月。 秋风乍起,风雨满楼。 人人都知道这并非是一个安宁的日子,但人人都在希望这一日不要太早到来。 只是往往事与愿违,人胜不过天。 亲恩殿的齐晟被宫道上的混乱声响惊醒,他阴沉着脸抓起枕边垂垂老矣的白猫,赤足来到了宫门口。两名陌生的带刀侍卫拦住了他:“奴才奉命驻守亲恩殿,任何人不得出。” “出了什么事?”齐晟询问。 “宫内走水,十四殿下切莫惊慌,奴才等必将保护好殿下的安危。”那守卫说的一板一眼,仿佛正在背诵接到的命令。 齐晟怀中的白猫年龄已经很大了,常年无力行走让它的毛色枯黄,四肢孱弱。甚至一双明亮的猫眼也黯淡下来,不再像从前那般圆润灵动。白猫被主人突然用力的手劲捏痛了,但是它只是挣扎了一下,没有出声。 守卫被他阴郁的眼神吓到,脚下轻轻后撤半步。 他看见面前这位十四殿下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你在说谎。” “圣上驾崩了。” “这不是走水,这是宫变。” 朝云行的人迅速控制了京城中和皇宫相连的街巷,所有的喉舌要地都有专人看守。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口,平民百姓已经提前递了消息,白日间不会有任何人出来走动。 即将而立之年的将军抬眼看了头顶初升的日头,静静等待着宫中的消息。 处正厅内, 黄德全刚整理好帝后的装束,就被突然冲进来的军士按到在了地上。他年纪大了,受不住着猛烈的一撞,忍不住闷哼一声。 穿着特殊服秩的侍从迅速走进,没有将眼神分给即将合葬的帝后二人,反而迅速在屋内翻找着什么。黄德全被牢牢制住,也看不清他们究竟在找些什么。 “回殿下的话,没有遗诏。” 黄德全努力侧过头去,外面天光正亮,来人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知道对方十分高大,身姿健硕挺拔,只一眼便知气势不同常人。 男人的军靴是皮质的,走在大殿中冰冷的黑色砖石上发出让人胆寒的声音。 他缓缓走到黄德全的身边,轻笑一声:“这不是黄总管?” 黄德全挤出一个笑容:“奴才给十九殿下请安。” “一别四年,黄总管可还安好?” 黄德全只觉得肩膀上的力道要将他整个人折断,但还是咬着牙点头:“托殿下的福,可不是一切都好。” 齐坞生的长发高高竖起,披着墨绿色的大氅,他用于牵缰绳的手套已经蜕下握在一只手中,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极细的马鞭。 暗枭早已控制住处正厅大大小小的入口,他的配剑根本无需出鞘。 黄德全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想缓和一下气氛:“殿下您这是何意?陛下刚刚龙驭殡天,您这不是存心让他老人家不得安生吗?” 他说完这句话后,许久没有得到回复。 黄德全咽了一口吐沫,一颗心脏狂跳不止——生怕自己触怒了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殿下,白白招来横祸。 齐坞生倒没有动怒,而是撩起衣摆挑眉蹲下,他打量着黄德全因疼痛有些青红的脸。 将马鞭在手中轻点几下:“黄总管是聪明人。” “遗诏在何处?” 黄德全终于受不住这种压迫感,快速开口:“太子殿下日出前就出了宫,奴才也不知道具体去了哪啊!殿下明鉴。” 齐坞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给了暗枭头领一个手势。 有人立刻塞住了黄德全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黄德全被那没有感情的无机质的眼神吓住,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呆呆愣愣地任由别人将他带走。 站在原地的十九殿下沉默着歪了下头,拔出了一直佩戴在腰间的宝剑。这柄剑比常人用的剑要长上一截,剑锋处开了血槽,是双刃的。 暗枭的首领见状连忙低下头,他知道这位殿下出手的狠辣利落,如今他们已经占领着处正厅,后宫也即将完全控制,但是殿下仍将宝剑出鞘——证明事情还没有结束。 当他们走出处正厅,汉白玉台阶下静静肃立着几人。 他们于今日来到宫变之中,若是失败便会被打上乱臣贼子的名号惹来新帝的厌弃,招来灭顶之灾;若是成功,便会被他们所支持新帝奉为国之功臣社稷良臣,从此仕途坦荡步步高升。 对他们来说,这是压上家族前程和个人性命的一场豪赌。 所幸,他们赌赢了。 穿着朝服的王太傅率先跪了下去。然后接着是户部、兵部的侍郎,一位接着一位带着十数位朝臣行向高台上的齐坞生叩首。 可以说,从今日起,大齐有了新的帝王。 新帝举起他手中的剑,神色平静却字字清晰:“叛党谋害天子,皇后娘娘情深自尽,今日朕奉上苍旨意为父皇还一个公道。” “太子和其朋党,即刻诛杀。” 从前齐坞生是人人厌弃不得宠的弃子,对方是大齐名正言顺的继承者,身份天差地别。可今时今日时移势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形早已逆转。 他出身低微,生母不详,少年时留恋辗转于封地,最终在泥泞中成王。 这场宫变最终在傍晚时分落定。 而云层再也沉积不住,降下细小的雨丝,洗刷着宫内每一个冤屈的、罪恶的角落。 暗枭向做事干净,微微残留的痕迹在雨水的荡涤过后已经全然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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