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世泽本也没打算与他认真谈论这个,但此时见儿子这个反应,不由真有了些好奇。 “你一个男孩子,这有什么好不要不要的?”他莫名其妙地道,“迟早都得走这步。” “那就宁迟不赶早。”蒋修毫不犹豫地道,“我还有自己的事儿要干呢,您给我娶个媳妇儿回来您倒是省心了,我多麻烦?天天还得挂着她,她若是有个不高兴的我还得哄,哪有那个时间。” 蒋世泽笑道:“你是能有多大的事儿要干?你自己都说你考不上科举了,难道还能日理万机不成?再说了,谁让你天天挂着她了?你是男人,就要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来,怎能被一个女人牵制住?本该是她来服侍你的,你倒净反着想。” 蒋修一脸“你在逗我”的表情看着他:“爹,这话您对娘说过么?” 蒋世泽:“……” 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总之,亲肯定是要成的,只看与谁成罢了。你若想晚些成亲,那就要自己努力,到时下场中了榜,自然许你再拖些时候。” “哦,对了。”他沉吟了片刻,又对蒋修说道,“今年夏天的时候你婆婆要回趟渠县,到时你也陪着一道吧,只当去换个心情,顺便学学东西,若以后当真中不了,就回家来做事。” 蒋修一愣,然后又一喜:“成,我一定把婆婆照顾好!” 谢暎白日里要上学,晚上要避开自家叔祖的耳目,就只能等谢夫子出门之后他再出去,所以他只能晚市的时候到书铺里待上两个时辰,因为还得赶在叔祖回家之前回去。 幸而他只是个帮工,又是按件计酬,这才好来去自如。 这天晚上,他又和往常一样来到了马行街夜市,熟门熟路地沿着路边拐入了一间名为“桂枝”的书铺,迎面便见到有个人在冲他招手。 “元郎来得正好。”一儒生打扮的中年男人招呼他道,“你帮这位娘子写个状子,我去去就回。” 男人捂着肚子快步走了。 这家书铺门脸不大,除了老板之外拢共就只有两个文师,加上谢暎算半个。此时另一位文师正在朝谢暎使眼色,像是在让他别管这事。 谢暎还没作什么反应,那位青衣裙衫的娘子已皱着眉头打量着他道:“你们这是在敷衍我吧?这小少年哪能写什么状子?”然后冲着另一位文师道,“他肚子疼,那你来写啊!” 那文师立刻伏案疾书,表示自己很忙。 谢暎礼貌地对这位青衣娘子道:“不知您要告什么案子?我或许可以试试。若不满意的话,您只当是随意找了个人练手,不必给钱。” 青衣娘子听他这样说,不由地多看了他两眼。 “那行吧。”她往旁边的凳子上一坐,开口说道,“我要告一个名为周密的栏头,他借公事为由对我动手动脚,老娘是卖油,不是给他揩油的!这公道必得讨回来!” 谢暎铺纸的手微微一顿。 栏头,那就是税吏了。难怪其他人不想管。 若是自己动手写了这状子,告到了,铺子未必能讨得好;但若状子写得敷衍,又会坏了桂枝的名声。而且无论成不成,这口锅他也是背定了,毕竟找人负责肯定还是找他这个临时帮工最合算。 “怎么,写不了?”青衣娘子满目狐疑地盯着他。 谢暎回过神,迎着对方的目光略略一忖,然后微笑着道:“可以写,不过我有个另外的建议,不如您听听看行不行。”
第56章 意外 王文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三两口将最后一块罐肺吃下,然后擦擦嘴,起身离开了食摊。 果然,等他回到书铺的时候,就看见那青衣娘子已经走了,此时自己那张桌子的正位空着,谢暎和往常一样坐在旁边正在看书。 他觉得这小子倒的确是很聪明也很勤勉的,来了书铺没几天就已经把他们写状子的手法给摸熟了,开头喊冤,中间陈述,最后怒斥,妥妥的层层递进搞得明明白白,写出来的东西完全都不用他再润色就能直接交货。 而且谢暎还利用这两个时辰里的闲暇在看律法,要不是人家明说了只是来帮工,王文师还真担心自己的饭碗要被抢了。 当然,他对谢暎没有敌意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觉得对方小小年纪也很会做人。 譬如现在,谢暎就放了二十文钱在他桌上。 书铺规定,写一份状子六十文,文师每月有定酬,额外计件取五文。谢暎没有定酬,所以他那份的算法是和铺子按件五五分。 “本是该您接的状子,”谢暎一如既往地谦逊道,“我取那十文也不过是个替手钱,这些本该是您的。” 王文师很满意,以至于他都有点迟来的内疚,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厚道了些。 于是他心中有愧地关心了一句:“我看那娘子的脾气,恐不是个好相与的,她没有为难你吧?” 谢暎还没说话,旁边坐着的陆姓文师已悠悠笑道:“为难什么啊,人家不知道多服气谢元郎,今日那六十文只是定钱,说好了后面找齐人一并过来再找他写。” 王文师愣了一下:“找什么人?” 陆文师似是很喜欢传播见闻,不等谢暎说话,又代劳地说道:“谢元郎同她说,告那周栏头是治标不治本,究其根源,还是男人做栏头不便于找女商收税,想必这么久以来遇到这种困扰的也不止那娘子一个。谢元郎就劝她想想,为长远计,最好是能多找些人联合写个状子递上去,旁的也不用多说,免得人家说她们寻私仇,只求往后找些女栏头来。” 王文师半晌没能说出来话。 谢暎也不多说什么,客气又含蓄地笑了笑,坐回去继续看起了书。 过了会儿,他面前突然多出来了一挂钱,正是刚才自己放到王文师桌前的。 谢暎抬头朝对方看去。 “你拿着吧,”王文师面上有点尴尬地道,“你那办法我可想不到。”怕对方拒绝,他又补了句,“你是个人才,咱们书铺还等着你来纳状呢。” 谢暎笑笑,他本就需要钱,此时也就不再推拒,道谢后收了下来。 过了会儿,又陆续进来了几个要写状子的,谢暎帮着接待了两个,写完后看时间差不多了,正准备收拾一下回去,门外又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相貌俊美,气韵清雅,身着檀色襕衫,头戴儒巾,腰挂佩珂——一看就是个士人,而且家境优渥。 在他身边还跟着个长随,看上去颇为干练。 靠门口近些的陆文师立刻迎了上去:“郎君有何事需要效劳?” 那人只是淡淡笑笑,然后视线在室内逡巡了半圈,很快便准确地落到了谢暎身上。 男子径直走过来,对他说道:“有劳小郎君帮我写个状子。” 陆、王二人不由一愣,就连谢暎自己都有些意外。 但他还是礼道:“郎君请坐。”又问,“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男子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目光在他提笔的手上略略一顿,含笑道:“陶三郎。” 谢暎就照例开始询问:“陶郎君是要告什么案子?” 陶三郎道:“前日张氏破石强从我兄长那里买走了一万三千片砖瓦,价值十七千却只肯支钱米八贯,我家要将他告上公堂。” 谢暎点点头,开始写了起来。 他越写,越瞧着破石这个名字有点熟,想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什么,于是笔下一顿,抬眸朝陶三郎旁边的长随身上看了一眼。 谢暎不动声色地写完了状子。 “写好了。”他把东西递了过去,“一共六十文,承蒙惠顾。” 然而那陶三郎看了,却道:“行文是否太平淡了些?” 谢暎笑了笑,说道:“我资历尚浅,不如郎君还是请两位文师帮你写吧。”又礼貌地告辞道,“我家中还有事,先回去了。” 他说完这话,就直接走出了书铺。 谢暎惦记着谢夫子回家的时辰,脚下加快了步伐,岂料身后也有人步履飞快,不消片刻就追上来拦住了他。 正是那位陶三郎身边的长随。 谢暎警惕地看着对方。 “小郎君请慢行,”那长随面色板正地道,“我家阿郎还有话要与你说。” 灯火浮影中,陶三郎不急不慢地从后头走了上来。 他手里还拿着谢暎先前写的那张状子,此时站定,他又随意瞥了一眼,然后淡笑道:“我看小郎君写的这手字,倒也不像是个喜欢半途而废之人。” 谢暎目光微凉地看着他,语气平淡地道:“陶郎君既不是真心要告状,又何必非要我认真写?您的事情是事情,难道别人的事情就不是事情?” 陶三郎听见这话,原本静深的目光中霎时透出了些许兴致,问道:“你如何知道我不是真心要告状?” 谢暎伸手往旁边人腰间一指:“这么大的‘破石’二字,不知是谁有眼疾。” 陶氏主仆顺着他的手看去:“……” 陶三郎面露无奈地道:“你今日怎么挂了这么个锦囊?” 长随红着耳朵道:“姐姐给绣的。”说着伸手把腰间锦囊给扯下来揣到了怀里。 谢暎面无表情地道:“我可以走了么?在下不及贵人闲暇,家里真的有事。” 陶三郎看了看他,浅笑道:“其实我也不是太有闲暇,今日回家正好路过,本打算随便吃点宵夜,不想恰好听见有人与老板娘谈起你,所以有些好奇,寻过来瞧瞧。” 谢暎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那个青衣娘子的事,于是有些疑惑地抬眸朝他看去。 但陶三郎也没有再多解释,只道:“令你心中不悦,是我冒昧了。” 谢暎看他一个大人倒是能放得下身段跟自己道歉,心火略平息了一些,说道:“无事,那我先告辞了。” 陶三郎没再留他。 谢暎急着往家赶,只好去抄近路,眼见着前方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巷口,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埋头扎了进去。 巷子里没有他想象中的杂吵喧闹,只是夜风里隐隐有丝竹弦乐声伴着香气与酒气混合的味道萦绕于四周,令人感到莫名的诡秘。 此时恰好斜前方有间妓馆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了,谢暎本能一惊,也不敢去细看走出来的人此时是怎样一番形容,只低着头加快了脚步。 他匆匆自门前走过,方多行了几步,就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个充满了疑惑的声音道:“暎哥儿?” 谢暎一顿,倏然回头看去,下一刻,整个人都愣住了。 谢夫子见自己果然没有认错人,不由满脸愕然,举步朝他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自家小孙孙,问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谢暎下意识地涌起了些被抓包的窘迫。 结果谢夫子见状便想歪了,皱着眉头道:“莫不是蒋家那哥儿领着你来的?”边说边开始四处打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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