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骗孩童?” 牧衡在口齿间斟酌这几个字,鼻间发出冷笑,继而望向赵人。 他们以功名利禄为尊,从不看人间疾苦,所以言女郎哄骗。 心狭隘者自狭隘,怀大义者自无愧,这就是众人与沈婉的不同。 牧衡垂首,拉起了她的手。 第一次见到这双手,指若削葱根,却生满冻疮。 如今再看,不仅冻疮未愈,皲裂处还在渗血,细碎的口子数也数不清。 他触碰血迹的霎时,沈婉便因吃痛下意识地收手,牧衡却没松开她。 良久,只余下一抹轻叹。 “她跟我身侧数月,若我偏袒她,这双手不该这般模样,更不会为化解孩童恐惧布满伤血,诸位身居高位,掌中又是何种模样?可和百姓相同?魏国国策,从始至终都为民愿,方求天下太平,她之言行,皆为此愿,又何错之有?” “女郎卑微,却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曾为黎民心愿,甘愿赴死。非林中隐士徒有清谈,非汝等只谈他日功勋,前路多艰,却不能阻她,女郎风骨、功绩,远胜我等!” 他恂恂而言,使众人皆观自掌,却都匿藏身后,沉默无言。 牧衡松手浅笑,平望众人。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①。还望诸位,不忘自勉自省,不要再为难这样的她。” 寒风将雪沫尽数吹起,牧衡却迎风向前走去,他身后数步之遥,就是女郎挺拔的身影。 她在众人前得到称赞,却无任何喜色,目光依旧坚定。 待雪浪渐息,牧衡顿下脚步,侧首问道:“被他人误解,可曾令你有过动摇?” 他知女郎从未动摇,想问她可曾感到委屈,末了却化为这样的话,方觉合适。 沈婉抬眸,望他良久,才道:“那日亭侯曾言,无论汝心如何,民愿为职责,其实我想了很久,自修复《灵语》,这些何尝不是我的职责。我不会退却,更不会动摇。” 这样的回答,却在他意料之外。 牧衡又问:“始于心愿,后为慈悲,因愧疚化为职责?” “是,也不是。”沈婉低头,却没有再言。 代国的事,时至今日她都记在心中,因此愧疚满满。缘由良多,却还有些话在心口难开。 前路艰难,她不忍见他自苦,继而想伴在他身侧,哪怕仅是仰慕,也会觉得安心。 这些话,却在她望向远处后,化成了微叹。 * 壬辰二月初九,魏军总攻呼伦城。 数万将士前赴后继,攻打将近五日,城虽未破,却两败俱伤。 攻城之事,除非兵力差距悬殊,否则攻城方难以短时取胜,但城中赵军,也十分艰难。赵国北地人烟稀少,城中士兵百姓仅几千人,本应有城外部族给予军资,奈何呼伦城已为孤城,再有三日,城池必破。 久攻城池不下,部族首领又急于邀功,攻城将领轮番而上,今日正是纥骨乾。 魏军在城外列阵,将要发起下轮攻城,观士兵推动云梯,连马儿都躁动不已。 可城墙上却不见赵军身影,纥骨乾恐中计,下令让前军停下动作,细观良久,未窥出端倪。 于是高声喊道:“汝等若不愿战,即可开城投降,亭侯必不为难!” 将军声威,震彻天地,回应他的却是孩童们的悲泣,还有声声催促。 “站到前面去!” “阿母!阿母啊!” 城墙上,陆续有了孩童们的脸庞,年纪皆不过十三,或抽噎、或坚毅、或恐惧。众生之相,在此时淋漓尽致。 魏军皆抬首而观,良久再难向前一步。 纥骨乾欲下令,闻孩童啼哭,却倏地想到那日春雪后,孩童嬉戏的场景。 他嗫嚅良久,拿着长刀的手愈发颤抖,逐渐忆起牧衡的话。 赵国孩童,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奶奶的!”纥骨乾喘着粗气,喊道:“契于,你该万诛啊!若你城中再无将士,你即可开城投降,若不降,也该自戕与城同亡,绝不应让小儿站在城墙御敌!” 契于为呼伦城主将,闻言嗤笑道:“纥骨乾,你降于魏人,有何颜面说此言?吾闻魏军为仁义之师,不知是否为真?还是会将孩童头颅带回去领功?” 纥骨乾目眦尽裂,怒道:“魏军,绝不屑此般行事。” “传我军令,全军进攻,不许伤孩童一下。今日,吾必取契于首级!” 杀伐震天,契于之言,使魏军震怒至极,云梯上源源不绝,火烧石砸,皆不能阻碍他们。 呼伦城守军所剩无几,难以抵抗这等攻势,孩童们分得清孰好孰坏,并未伤害魏军,眼神里皆有期盼。 春雪渐起,原应三日攻破的城池,被极怒下的魏军破了,孩童们纷纷解刀,找寻阿母。 纥骨乾一夫当关,冲在最前,直奔契于而去。 沿路守军拦截,他身负数刀,血染甲胄,仍挥刀将契于头颅砍下。 他恍惚良久,才笑道:“吾曾狭隘唯求军功,今却要替万民除你,方能算作人啊……” 此战,使魏军伤亡大半,本为下策,却无人怨怼纥骨乾。 直至中军帐里,他仍拿着那颗头颅,使众人皆惊。 但前线军情,早已传回,纥骨乾想跪牧衡,却因伤难跪,身侧士兵欲搀扶,却被他制止。 他提起头颅,望向沈婉颤道:“女郎,我勇否?” 观他步伐难稳,血面带笑,沈婉早触动不已,连忙起身长拜。 “将军勇冠三军,使婉敬佩不已。” “是我该敬你……若无女郎,就无我今日之勇。” 纥骨乾说完,身姿摇摇欲坠,显然竭力,士兵与医者忙围到他身侧。 女郎却接过头颅,恐惧使她心肺发颤,依旧为他求功。 “亭侯,将军威猛,此役虽魏军伤亡惨重,他却破城救民,又取敌将首级,功大于过,该进封官职,不负他勇武。” 沈婉明白,这位将军曾将功名看得极重,如今为孩童们弃置这些,已然违背多年来的心愿,该有人替他求得功劳,方能不负他今日言行,不使他寒心。 “当是该赏,待与南下大军汇合,即为他请功。” 听话音落下,躺在血泊里的纥骨乾忽而叹道:“女郎心胸,远胜于我……” * 时至深夜,中军帐里唯剩两人。 牧衡坐于案前,轻咳数声,翻动着南下大军传来的战报。 对坐之人,正是黄复,他轻道:“亭侯还请宽心,南下之征,还算顺利。待我军与王上汇合,上京城破,指日可待。” 牧衡却摇头,将竹简推至他面前,续道:“收复赵国不足为忧,北羌前秦战事已熄,我军需尽快西行直取,继而发展民生、农业、冶铁,休养生息以待日后可与齐国抗衡。” “万事皆需忧虑,我等不能松懈。” 黄复皱眉,叹道:“话虽如此,但亭侯身子不比他人,医者曾言不得损神劳心,依属下愚见,待将赵国收复,亭侯应回平玄修养一段时日,让丞相来替您。” “不急,北羌前秦收复后,再回平玄尚可。鹤行在朝中为巩固君权,稳定后将会领军,他也有他的事。” 黄复点头,斟酌片刻,又望向他。 “亭侯将近弱冠,也该娶妻成家,将血脉延续。若无人选,其实女郎品性尚可,与您极为合适。” 牧衡闻得这一句,执笔的手忽怔,继而恂恂淡笑。 “为延续血脉娶妻,实在不可取,我不喜风月之事,也不欲娶妻生子,更没这样的心思。成家当有人夫之责,我生来背负牧家家训,吾心必不会在小家上,也不愿误人一生。” 他明白黄复话中深意,感激为自身着想大事。 可他病榻之身,不知性命几何,此生不能负家训,不能负天下黎民,更不想——负这样的她。 听他这样说,黄复不好再劝,转而谈到军政上。 殊不知,帐外女郎却顿下良久,手中砂壶早无热气。 “怎会误人呢……”她在风中轻喃,想了许久,最后化为释然的笑。 爱慕一个人,要敬他的一切。 青绿浮雪为世人降甘露,她更愿世人都能敬爱他。 寒风徐徐,她挑帘而入,似往常般将砂壶搁在炉上,仿佛不曾听闻这些话。 唯有砂壶里簌簌而落的冰碴,将她缭乱的心事暴露无遗。在牧衡望来的霎时,沈婉手忙脚乱地打翻杯盏,极力忍下寒凉,收拾着一片狼藉。 心中却期盼着火炉上的水,能够尽快温热。 不想让他察觉,也不欲令他为难。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现在的一切,于她而言,就刚刚好。
第24章 春信至 数日后,魏国大军在上京城附近汇合。 北方攻破呼伦城,使得三军士气大振,沿途又收复诸多部落,魏军人数多达十五万。 待上京城破后,将兵分两路,直取北羌。 届时,战线将拉至数千里,各地民生又需逐步恢复,魏国为保证国策实施,地方官员多沿用寒门子弟,门阀权力又被进一步削弱。 刘期册立长子为储嗣,将朝中事务托付给长子,由诸多老臣辅佐,温时书需赶赴军中参战。 是夜,魏军营中灯火不熄,来往诸多臣子将士,均往中军帐走去,将要商讨攻占上京城事宜。 牧衡行于薄雪上,袍间景星交叠,与穹宇银河相映成辉,金纹忽明忽暗,使他驻足而望。 他仰头良久,眉峰却愈发紧皱。 观星与推演虽有相似,却不能一概而论。 沈婉窥探不到端倪,浅声问道:“亭侯因何担忧?” 牧衡凝神片刻,方答:“癸月贪狼化忌,今遇羊陀夹忌①,恐有受制之事发生。” 北斗第一星贪狼,与破军七杀相会,星象有异时,受制之事会与军政相关。 沈婉回忆起他曾教习的话,却难以将这些串联。 “亭侯可知晓会发生何事?” “暂且不能,窥探天机,需有七星珠在手。” 说着他低头微露笑意,“恐怕圣上难以给我机会推演。” 沈婉颔首收回视线,两人前后而行。 “如今上京城将破,齐吴两国交战,想必难在军政上受制,亭侯还请再三宽心,勿要凭添忧虑。” 星象变换虽能窥探,有时却并不是大事。 牧衡面色不改,轻掸肩上的雪沫。 “但愿如此。” 话音刚落,袍间景星忽地被骤风掀起,马蹄阵阵传来,使得两人皆回首望去。 温时书扶袍下马,见到牧衡时,面露疲笑,却没有进帐的意思。 挚友对视片刻,牧衡便有所猜测。 温时书性温谦卑,无论何事,皆在心中早有谋划,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如今身后唯有亲卫,马儿力竭瘫倒,平玄至上京,本该数日的路程,他却来得甚早,显然快马加鞭,藏有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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