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不脱!脱了会冻死,你们根本不曾管我们的死活,奴信奉巫女,却不能没有衣袍御寒!” 他声嘶力竭,伏于地上,双手交叉紧紧攥着两侧衣袖。 话音落下,鞭子落得更狠,待众人走进后,才稍作停顿。 “为何他不能穿汉人衣袍?” 打人者闻言嗤笑道:“仙语神圣,言你们魏人不可信,衣袍当然不能穿,他不脱,便是不敬,该打!管你们何事!” 见鞭子又要落下,奴隶早就闭上双眼,痛苦却迟迟未曾落下。 抬眼,却见有两人钳制住了持鞭的手。 沈婉望向牧衡道:“亭侯当心身子。” “无碍。” 牧衡夺下那根鞭子后,两人才同时松开手。 见有人阻拦,部族内的贵族纷纷来前,但牧衡所带甲士多达百人,无人敢轻举妄动。 牧衡没有干涉部族政权的想法,见他们心生不满,遂道:“他没有不敬,不该打。” “魏人,懂什么。”不知谁鼻间传来声冷哼,吓得地上奴隶连颤几下。 “此衣,为修筑运河时,朝中所发,仅用作百姓御寒,他之所求,也仅此而已,并非支持魏人,何必要打他。” “诡辩而已。” 牧衡闻言,没有立即反驳,而是弯腰想将奴隶扶起。 奴隶却不领情,而是赶快爬走,背靠枯树慢慢起身,眼中带有戒备。 牧衡哂然一笑,说道:“他若支持魏人,如今受我解救,该感恩戴德,并非戒备躲藏。” 还是有人毫不在意地道:“他是奴隶,又懂什么。谁扶他都会怕,他怕的只是再被打。” “那他又何必倔强不肯脱衣,甘愿被打?” 他这样问,使得贵族们一时无法反驳,面面相窥后,还是要将奴隶拽走鞭打。 未等牧衡再次开口,衣袖处就被扯动,侧首顺着女郎的视线,却窥探了些许秘密。 并非奴隶一人着汉人衣袍,许些贵族外衫下,皆能看见熟悉的衣料。 北地苦寒,步六孤部族少牛羊,大多数人没有足够的衣袍御寒。因此,修筑运河时,朝中才会发放衣物,体恤他们劳苦严寒,无论贵族百姓亦或奴隶,皆有衣可穿。 见此,他没有再次阻拦,而是往巫女营帐方位走去。 与众人擦肩时,才顿下脚步,“信仰的前提,是要好好活着,他没错,你们也没错。” 贵族闻言皆怔愣,当鞭子回到手中时,却没有再次落下。 * 两人走远后,沈婉还是忍不住问道:“亭侯会怎样与巫女交涉?” 牧衡沉吟良久,才问:“在你看来,魏国会使此地百姓如何?” 沈婉不假思索地道:“能让他们有衣御寒,有田可耕,再无衣食忧虑。” 他垂眸叹道:“所以仙语所言非虚。” 仙语曾指引巫女,服从魏国,会使鲜卑巫术没落。 初时沈婉没有深想这段话,听他此言,方有顿悟。 “信仰百年的巫术,没有使他们温饱,魏国却轻而易举做到了。长久以来,信仰巫术的人将会变少,所以这并不是错的。” 她话音稍顿,却望向了他。 “仙语的指引,巫女理解却有偏颇,追求百姓对巫术永恒的信仰,忘却了巫术传达的本意,对吗?” 牧衡点头,平声道:“步六孤信仰的巫术没有错,自上任巫女,就谈有民心与土地,他们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错的,只是巫女。” 一席话说完,气氛倏地沉默。 牧衡要驳倒的,从来不是巫术,而是巫女。 当一个人生来位高权重,受万人敬仰,就难以会承认自身的错。 她想了又想,才问:“亭侯有何计策?” “没有计策,上听天命,下看黎民。” 他停下步伐,回望她容颜。 赌巫术会再次指引巫女相信魏国,赌黎民珍惜魏国这段时日做过的事,无论哪个,都能让巫女甘心认错。 沈婉与他对视良久,俯身而拜。 “亭侯所想,定能一切顺遂。” “缘何这样信我?” 她转身望向人群,看到奴隶不再被打,贵族们皆沉默无言,和他们有着感同身受。 “若我是他们,便会在今日谢您。” 牧衡手中六星微颤,却没有感应的意思,而是问她:“为何?” “谢您唤醒了他们。” 无论是谁,都该有衣可穿,拥有该有的权力。 这一切,都是她遇到这位诸侯后,才逐渐认识到的。
第26章 晓山雷 寒风朔吹,枯木作响,牧衡与沈婉相对而立。 女郎温婉浅笑,缓缓俯身而拜。 牧衡转身,将踏入营帐,在四周苦寒的景象里,鼻间竟嗅到一抹春意。 良久,他才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与巫女交涉,牧衡只能携护卫进去,沈婉本来要做的,就是耐心等他出来。 但现在,她却望向了医者。 “不知您可有空?我想请您替一人医治。” 医者点头,仿佛已经知道那是谁。 “女郎仁心,吾当应。” 沈婉穿过人群,走到奴隶身侧。 他衣袍上渗血,连露出的手腕都有鞭痕,显然伤得不轻,见到沈婉的霎时,还是充满戒备与抗拒。 “你别怕、别躲我,你的伤不治会很痛,可能还会发烧,足以要了你的命。” 奴隶气若游丝,还是出言拒绝,“不用你管……你是魏人。” 沈婉摇头,耐心地劝慰他。 “我生于赵国,并不是魏人,接受我的帮助,不会违背巫女的话。你护住这身衣袍,它的存在,只是为了温暖你,不能让它失去你。” 她的声音温婉至极,少有人能排斥这样的温柔。 奴隶逐渐明白她话中所言,唇齿间嗫嚅良久,没能再次拒绝。 沈婉见此,倒也不再询问,而是让医者直接为他医治。 上药时,奴隶痛苦地哀嚎着,吸引了周围人的视线。 贵族面露鄙夷,从未有人在意过奴隶的死活,纷纷痛斥女郎所为。 沈婉不为所动,视线落在许多阴暗处,有许多这样的奴隶,还有百姓。尽管他们心有惧怕,她还是能发现,那些目光里藏有对生的渴望。 她垂头思索片刻,遂问:“修筑运河时,会受到这样的鞭打吗?” 奴隶疼得神智不清,忘却防备,回道:“不会……那时监工的是魏人,除却言语催促,从不拿鞭。” “累吗?” “累……但是魏人说,修好就能调水,还能分田耕地,我们都愿意。” 沈婉又问:“为何愿意?身为奴隶,也要替他人耕田。” “嘶!”药洒落伤口,使他痛呼出声,还是颤道:“不是的,魏人的土地,不归旁人,我们都能分到,这样就能吃饱饭,所以愿意……” 沈婉沉吟后道:“魏国原本的土地,其实也归门阀士族,后来有人为民求来土地,才会在你们这里延续。” 奴隶侧首望向她,“刚才那个人?” “是,你怎么知道?” “他满身贵气……却为奴拦了鞭子,他和那些人不一样。” 沈婉闻言沉默许久。 浮雪化为的甘露,降在每个人的身上,就算奴隶不想接受他的好意,也会猜到他的所作所为。 这样可算收复民心? 她并不清楚,慨叹道:“他贵为诸侯,却一直为民愿前行,我们都敬爱他。” “他就像魏人的神明?和我们的巫女一样?” “不是。” 医者已为他包扎好,沈婉认真地望向他,道:“你可知《灵语》一书?” 奴隶不识字,不曾读书,作为步六孤部族,却都知晓此书。 “当然,和这有什么关系?” “在书中,上任巫女让百姓当了自己的神明。” “此书传承巫女,你又何曾知晓内容?” 寒音骤地闯入他们的对话。 沈婉起身,才发现那些贵族都围了过来。 奴隶下意识地胆寒相逃,却被层层围堵。 女郎未惧,俯身道:“我无意冒犯,但《灵语》曾有损坏,魏国与巫女修好时,曾交给巫女此书,正由我复原。” 贵族中,有人识得她面孔,遂道:“确实是她,曾被巫女传唤。” “那为何巫女从不说过?” 沈婉闻言,眼底划过几不可见的失落,继而望向营帐方位。 巫女不曾说过,就证明《灵语》从未得到该有的重视,宛如那时一样。 眼前众人,无论身份,皆陆续走来。 她思索许久,忽地明白了《灵语》为何不受巫女重视。 “其中所言,唯有民才懂,或许步六孤部族的人,都该亲自知道书中所言。” * 营帐中,却不闻话语,唯一人独立。 牧衡身旁有许多白狐,或撒娇、或轻叫,皆对他亲密非常。 巫女来时,见到此景,脚步一怔。 “都过来。” 没有白狐挪动,仿佛不曾听见她言。 牧衡俯身对她行礼,白狐们却哀怮不止,不欲他拜。 巫女见白狐如此,便知是异象,满腹拒绝交涉的话,顿时忍了下去。 她思索良久,才道:“若你来,必知我会遵循仙语的指引,为何还要谈?” 牧衡答道:“来劝巫女聆听百姓真正的心声,重新审视仙语所言。” 巫女因异象尚在疑惑,听他这样说,旋即喝道:“放肆!你虽为魏国诸侯,在我部族内,不过外人尔!有何胆量这般与我说话!” 话音落下,四周涌出许多部族士兵,待巫女令下,就会将牧衡捉拿。 白狐们却躁动不安,直奔这些士兵叫去,仿佛他们才是敌人。 步六孤氏,认为万物有灵,将白狐视作万灵之首,等同于巫女的存在。 士兵们见到此景,皆不敢再前进一步,纷纷望向巫女。 “你必知此为异象,万灵有话传达,却不敢在我面前感应,对吗?” 巫女尚在沉吟,被他一道寒音戳穿心思。 牧衡往前一步,又道:“我没有不敬你,只是在来时曾推演多次,卦象皆显示你不愿与魏国交涉,对仙语所言深信不疑,更不敢剖视自己。” 他不露情绪,这句话却直戳人肺腑。 巫女浑身颤抖,指他怒急。 “妄言!” “我若妄言,万灵何必维护于我。” 牧衡俯身伸手,白狐们皆围来,亲昵地蹭着他。 巫女后退半步,气血翻涌,开口再唤白狐,却还是不得回应,让她站立难稳。 “为何……不听我话?” 牧衡闻言,起身遂道:“步六孤巫女传承,非子女沿袭,而由万灵选择,我虽身为外族,曾也听闻,万灵选择,必为良善有大谋之人。它们今日忤逆你,定有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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