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不语,沉默许久。 他却又道:“明月在前,使后人蒙尘不敢比拟,方成异象。” 魏国与巫女能在数月前修好,足以证明此任巫女必有谋略,曾为族人着想。 唯有一点,是他敢赌的缘由。 推演巫术皆有相同之处,感应一句话后,会再三感应直至指引没有偏差。 巫女因指引,忽略《灵语》所言,使其自相矛盾。 仅一种可能,此任巫女虽被选定,却不擅感应,自幼身居高位,难懂得《灵语》传承。 巫女被言心事,方显颓然。 白狐们仿佛能感受到她的情绪,离开牧衡,围绕在她身旁。 帐外窸窸窣窣传来声响,打破了这份沉默。 “吾等敬爱的神明,请您下达指引,让我们聆听《灵语》所言。” 巫女闻言怔住,随即抬头,帐中还是这些人,族人的身影却折射在营帐上。 他们高呼着这句话,令她浑身震颤,不得不向前走去。 牧衡见此,侧立让路,平声道:“还请您聆听百姓的心声,再次感应指引,使得魏与氏族,能再次修好。” 巫女喉中一鲠,在帐外见到了信奉她的子民,他们无论地位,皆在跪她。 她的视线,却落在女郎身上。 女郎一袭玄衣,遥遥望她,目光平静坚定,脊背不曾弯曲分毫,她身后的诸侯,却朝女郎走去。 诸侯与民,相视而笑,并肩而立,这是在部族中,从未有过的景象。 巫女思索良久,制止众人的高呼,问道:“我记得你,他们来此,可因你之言?” 沈婉不敢瞒她,应道:“是。我告知他们,在书中,百姓当了自己的神明,他们该知道书中所言。” “你怎会懂圣书传承?” 巫女不明,她曾翻阅过《灵语》,却在其中无所获,沈婉是外族人,让她一时难以相信。 “神谈民心,仙谈土地,本就不是神灵的需求,是百姓的需求。” 女郎视线落在众人身上,叹道:“他们皆为百姓,书中之言,都是他们的心愿。” 她说着,望向远处未曾修筑好的运河,巫女也随即望去。 《灵语》所言,被沈婉一字不落地讲给众人。 观他们从不可置信,再到感叹渴望,使巫女良久无言。 她走至两人面前,遂道:“仙语所言非虚,再服从魏国,巫术将会没落。可我不愿子民们受苦,更不愿他们只能跪地渴望。步六孤氏,再不会与魏国为敌,今日多谢你们。” 巫女临走,却问牧衡:“你贵为诸侯,为何不在意身份尊卑?” 牧衡垂眸,余光中,是女郎被寒风吹起的衣袖。 “民惟邦本,本固君宁①。若谈尊卑,以民为贵。” “亭侯见解,令我敬佩。” 巫女俯身,行汉礼敬二人。 “步六孤氏,愿与魏国同行国策。” 寒风大作,卷起雪沫枯叶,他们亦回礼。 七香车上,铃响阵阵,牧衡上车后,望向身侧女郎。 两人视线交叠,似有千言万语。 “我曾心有三愿,最后一愿,为你自圆。” 他说这话时,似有遗憾,似有慨叹。最后却觉得,这才是最好的。 沈婉笑笑,望他眉眼,仿佛窥探了他的心思。 “我言即为劝慰,真正令他们触动的,是魏国所做的一切,那些都源于亭侯,我们皆在你的庇佑之下。” 女郎垂头而叹,堵在心间长久的愧疚,随着这声轻叹落下。 她能自圆心愿的根本,一直是他啊。
第27章 🔒晓山雷 时值清明, 春雨似雾。 魏军已攻破北羌边疆,东风细雨过青山, 皆为春光。 几经战火的北羌,春景下却满目疮痍。 断壁残垣葬白骨,白骨血肉筑春花,前行百余里,皆不见人烟踪迹。 沈婉每落下一步,便攥紧油伞一分,虽被碧草覆盖,她却真切地感受到,脚下有骨节断裂,仿若枉死之人的哭喊。 “停。” 前方令下, 三军肃然而立。 “传王上军令, 三拜,敬此地孤魂。” 玄甲耸动,众人接连而拜。 女郎将油伞收起,与身侧诸侯同拜无数孤魂。 “起。” 行军令下, 女郎春衫下的肩,却还在颤抖。 牧衡递上一方白帕,平声道:“春日寒凉, 勿要染风寒, 将雨水擦净, 上车吧。” 沈婉接过白帕, 擦净脸后, 与他同坐七香车。 她心中深知, 被雨打湿的眼眶, 还含着泪。 那不是怯、不是惧, 而是悲。 “北羌,远比我知道的更荒凉。” 牧衡闻言,沉默良久。 “北羌人,性暴喜虐,与前秦一样,常食人为乐。此处遗骸,非全因战火,多数死于君主权贵之手。北羌前秦的战事,也因食人而起。” 沈婉一怔,错愕地望向他,问:“为何?” “食人者,喜幼儿肉质鲜嫩,女人肉质细腻,两国君主,又好淫/乐,常召集数百美姬入宫,与众臣分食,尚能存活的,便生育孩童,供君王诸侯食生肉。长久以来,人口骤减,百姓皆成君王附属。开战前,北羌有女人生七胎,传言食之其肉,可保长生,因此引起两国争端。” 话音渐落,车辇外黑云压顶,狂风四起,闷雷划破天际,惊颤人心。 “好荒唐……地狱苦海,皆不能比。” 沈婉频频摇头,难以再言。 帐幔被风卷起,雨幕下,远处山脉腥红似染血,正是北羌都城,许金城。 牧衡垂眸,哂道:“乱世民,不如畜。” 这是前秦君王辱骂百姓所言,由他讲来,却深有讽刺之意。 “王上仁德,曾不愿用战争平天下,恐杀害同胞,心中生愧。这句话,使他登王位,想救这天下苍生。” 沈婉闻言,似有慨叹道:“君王征天下,皆求万代功名,寿与天齐。王上,却不同。” 她将帐幔系好,望向前侧銮驾,落下轻叹。 那日太极殿内,君王曾言,为民九死不悔,后来闻她谈民生,竟潸然泪下。 君王刘期,唯求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竹林四友为臣,皆为此愿前行。 魏国有这样的君臣,乃百姓之幸。 眼前的北羌,却是一片荒芜,山脉染血,藏着数不清的罪孽。 西北春雨,寒气入骨,使得不少文臣生疾难行,军中渐起抱怨之音。 沈婉听着,问他:“他们不愿攻打北羌,是吗?” “是。”牧衡话音稍顿,遂道:“北羌为蛮夷之地,若取天下,本不需西行,南下取前秦楚国,即可将齐国围困,天下唾手可得。但攻破许金城,北羌就不会再孤魂遍地了。” 他没再说下去,沈婉却能明白。 十二国中,北羌、西凉、乌孙、前凉、蜀国,皆不算战略要地,如今的魏国,想要攻打这些国家,皆不费力。若取天下,当取神州腹地,方不延误战机,不给他国喘息机会。 南下,不会额外耗费军资人力,但魏攻北羌,却为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沈婉想着,轻叹道:“仁义之师,天必佑之。” 牧衡没有应声,而是望向远处山脉。 西北春迟,降水极少,为干旱苦寒之地。 今有清明雨水,晓山惊雷,血染群山,乃为异象。 腰间七星急转发颤,使他伸手而抚。 感应的霎时,血涌齿间,急咳不止,七星充斥着悲凉与愤怒。 “亭侯!何故如此……” 沈婉一惊,忙替他擦拭血迹,欲唤医者,却被他制止。 带血的手拉过她的手腕,牧衡竭力咽下血沫,“此乃民悲、魂怨、天怒,为七星大忌。” 沈婉闻言,与他同抚七星,感受到这些情绪时,情难自控,忙抽回素手,错愕地望向他。 “所见所言,为大忌?” 隆隆雷声四起荒野,牧衡拭去血迹,未等开口,军情便响彻三军。 “报!许金城知我军攻来,并无守城之意,北羌王以数万百姓要挟我军退兵,若敢攻城,他们便会率先屠城,让我军得一座空城。” “荒唐至极!竖子……何敢用百姓做质!” 銮驾上,君王霍然而立,不顾头疾发作,直奔探马走去。 “使臣何在?” 两国兵力差距悬殊,北羌没有应战能力,刘期早派有使臣劝降。 他心中急切,欲唤使臣问个究竟。 探马却翻身下马,跪道:“使臣……已被射杀。” 众人闻言大惊,君王垂首,两手颤抖,竟张口无言。 自古以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若使臣被杀,此战绝无回旋余地,探马所言,即为真。 大雨下,数把油伞涌至刘期身侧,他环顾四周,皆心腹众臣。 北羌数千余里,唯剩城中还有百姓,魏军本意,为解救万民,又怎会想到,北羌王竟会用百姓做质。 人群中,不知谁传来叹息,“若北羌此举为真,我军执意攻城,将留下万世骂名,陷入不义之地,使无数百姓丧命,届时收复北羌,又有何用?” 刘期闻言,望向远处而道:“孤不欲如此啊……” 温时书皱眉,询问探马:“许金城,如今何种模样?” “城墙无守军,每至夜晚,城中灯火通明,能闻歌舞享乐之声,百姓只进不出,因此难与内探汇合。但北羌,确无应战之意。” 不应战,就当真要用百姓胁迫魏军。 众臣面面相窥,斥北羌权贵无人道,恨北羌君王凶残。武将主战,文臣主退,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刘期望向身侧,问:“鹤行有何见解?孤其实,不愿退。竖子今日敢用百姓做质,焉知他日不会杀百姓取乐?虽不忍百姓枉死,更不愿百姓被此人磋磨啊!” 温时书颔首道:“王上圣明。北羌无守城之意,城门难以抵挡我军攻势,屠城少则五日,多则十日,我军发起总攻,必轻而易举破城,可解救黎民于水火。但北羌王贪图享乐,屠城则国破,他怎会甘心,我军需防有诈。” 刘期微叹,未等再言,又闻军报。 “报!许金城已派守军,城墙上绑有人质,北羌王放言,魏军在境内几日,他就会杀几位百姓,还说……” “还说什么?”刘期目眦尽裂,扶额大呵,头疾痛苦,却抑不住怒火。 探马踟蹰片刻,方道:“说这一切,都是魏军逼的,百姓乃为国捐躯……城上百姓深信不疑,还辱骂王上。” “卑鄙!” 听到此言,众人方顿悟。 屠城为虚,用百姓性命将魏军陷入不义为真。 刘期额上青筋暴起,视线中却出现了双骨节分明的手,那人染血持伞,徐徐向他走来。 “雪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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