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的灼烧声从水中传出,皮手套隐约被融掉一层颜色,散出难闻的恶臭。 大家都不约而同皱起脸,却还紧紧盯着那内侍的手,一眼都舍不得离开。 元曦亦是如此。 从刚才鱼开始有异动起,她右眼皮便跳个没完,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也几乎是在瞥见恒王嘴角扬起的阴鸷的一瞬,她心便一瞬提到了嗓子眼儿。 纸条!定是这纸条! 上头有问题! 手心濡濡湿了大片,元曦攥紧手,恨不能冲上去,将纸条抢来撕了了事。 奈何小内侍已然取出纸条,展开在手,深吸一口张开嘴。 元曦使劲闭上眼睛,不愿面对。 却听那内侍高声念到:“北颐亡,恒王反。” 元曦茫然眨巴眼睛:嗯? 卫晗嘴里的酒全喷了出来:嗯???
第28章 四更 此言一出, 满座哗然。 元曦懵了,赴宴的朝臣也都呆怔住。连喜怒不形于色的建德帝,也缓缓沉下脸来,转头看向卫晗, 这么多年来都古井不波的脸上难得显出一丝阴霾, 山雨欲来。 卫晗的心一下从云端跌入谷底, 浑身都像是被芒刺扎着一般。不等人发问, 他就先“啪”地一声, 拍案而起,指着那念纸条的内侍,怒喝道:“你个狗奴才含血喷人!” 小内侍早吓软了腿, 瘫在地上不住磕头认错, “不是奴才不是奴才!奴才什么也不知道,求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念出来之前,他以为上头不过是些贺寿的话,想也不想便朗声念了出来,想着把陛下哄开心了, 自己也能多讨一点点赏赐,哪里知道会有这么一出? 可现在的卫晗哪里还听得进去这样的话,大步流星地离开席位, 想亲眼看看纸条上头的字。 待确认的确是那句“北颐亡, 恒王反”之后,他不由怒火中烧,额角青筋都爆了起来, 抬腿对着那内侍的肩膀就是一脚, 力道之大, 直踹得那内侍在地上接连滚了好几个跟头。 建德帝自吃斋念佛起, 一直慈悲为怀,看不得人这般欺压无辜弱者,当下便拧起眉心,对卫晗道:“纸条是鱼吐出来的,又不是他放进去的,大家也都看着见了,你作何还拿他撒气?” 他的语气已很是平和,并没有过多责怨,卫晗却只听得一耳朵的失望,心里陡然一跳,慌忙撩起衣袍,“噗通”跪了下来,“父皇教训得是,儿臣知错。” 纸条之事,卫晗自然是很清楚原委的。毕竟从一开始,就是他自己亲手筹谋的。 建德帝痴迷佛法,对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也颇为信服。 比起在寿宴上直截了当地揭穿那丫头的身世,倒不如又这个法子,诱导建德帝自己去调查,效果更好。他这才去寻了连瑾,鱼是连瑾准备的,不溶于毒-水的纸条也是连瑾给他提供的,就连纸上原本预备写的“庸帝无德,认贼作女。皇后有泪,九泉难眠”,也是连瑾帮他琢磨的,现在却…… 几乎是在一瞬间,卫晗便明白了个中的原委。 “就是你!” 卫晗气如山涌,愤然指着连瑾,目光仿佛毒蛇“嘶嘶”吐出的信子,带着种要将他心肝都掏出来的狠劲儿,“一定是你搞的鬼!你们南缙觊觎我北颐多年,所以派你过来谋害本王,好挑拨离间。等我们北颐朝中斗得你死我活,你就能坐收渔利,是也不是?!” 这话说得甚有道理。 这鱼是连瑾带来的,连同里的水,还有那盛鱼的琉璃瓶,他想在里头动手脚,可太容易了。况且纸条上的话,说得也太直接,便是出自他们北颐自家人之口,也甚为可疑,更何况连瑾这么一个别国的王爷? 且还是一个跟他们北颐积怨颇深的王爷,如何叫人信服?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在座的目光微微起了一丝变化,从卫晗那儿逐渐转移到连瑾身上,警惕有之,审视亦有之。 卫晗心头的大石稍有松落,到底是有夺嫡野心的人,心思活络,三言两语将自己身上的嫌疑洗脱之后,他还不忘自己今日赴宴的本来目的。 那厢连瑾面对质疑,也不卑不亢,昂首挺胸反问:“这几日整个北颐朝堂之上,同本王私交最好的便是恒王你,本王若是想害你,有的是机会,何故要等到现在?王爷自己好好想想,你这话难道不可笑吗?” 卫晗冷哼,却是没搭理他,而是径直将矛头对准御座东侧的人,“那就要问问我们铁面无私的太子殿下了。恕臣弟冒昧,今日这一切,可是皇兄刻意为之,就为了陷臣弟于不义?就因为……” 冷笑一声,他眯眼睨着座上的两人,不紧不慢道:“就因为本王查出,皇兄身边的这位曦和郡主,其实就是十八年前勾结叛贼、害先皇后大章氏难产而死的元家后人,皇兄才欲杀人灭口的,是也不是?” 哗啦—— 建德帝猛然站起,撞得御案猛烈摇晃,案上的杯盏碗碟都尽数被震落在地。 在场的其他朝臣也都惊得目瞪口呆。 目光齐刷刷扫过来,元曦禁不住心口“突突”直跳。 卫昶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摇晃着手里的杯盏,又凉凉地补了一刀,“害死了先皇后,还敢进宫冒充人家的女儿,可真不要脸。” 建德帝脸色登时黑如锅底,饶是他潜心礼佛多年,这一刻也控制不住心头窜起的火。一双眼宛如锉刀,直要将元曦生生剜下一层皮肉。 元曦半张脸都叫他盯得发了麻,汗毛倒竖,越发不敢抬头。 方才听见纸条上写的话语之后,她的确是稍微放心了些,以为自己总算熬过了今夜这场大劫。谁知她这口气还没喘匀,事情就又转回到了她身上。 不愧是能跟卫旸较量这么多年的人,这份机变怕是还在他母亲章皇后之上。 殿上儿臂粗细的烛蜡忽地爆了个灯花,气氛愈发微妙。 元曦两只手心皆覆满了汗珠,指甲深深掐进去,钻心般的疼。她却似感觉不到,只觉自己就是那大海上的礁石,暴风雨来了也无所遁形,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被巨浪吞没。 直到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从旁边伸过来,悄然覆在她紧绷在膝盖上的手,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 元曦指尖微颤,抬眸瞧他。 卫旸却仿佛什么也没做一般,脸上波澜不惊。烛火勾勒出他俊秀的侧颜,淡泊得像一幅画。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依旧能慢条斯理地拎起旁边的铜铫子,往她快见底的瓷杯里续上一点茶。 琥珀色的一小注,晶莹剔透,缓缓流入杯中,他的声音也同这茶水一般温润平静:“所以五弟的意思是,孤明知她是孤仇人的女儿,还将她带入皇宫,刻意包庇于她?” 这话把大家伙儿都问倒了。 卫旸是什么人,恩怨分明,睚眦必报。十八年前那桩祸事,不光是建德帝心中的病,也是卫旸一直放不下的心事。倘若郡主当真是元家的后人,照他的脾气,没亲手扒了她的皮,就算不错的了!更别提把她带进皇宫,认她做妹妹,甚至还偏宠了这么些年。 不可能不可能…… 大家不约而同把脑袋腰成拨浪鼓。 建德帝也稍敛眉眼间的锐气。 可他到底是帝王之身,这些年虽荒废朝事,但毕竟曾经也是个壮志凌云的皇帝,这点理由能动摇他,却还不足以让他完全卸下心防。 只沉声问卫晗:“你这般笃定,可是有什么证据?” 卫晗等的就是这句话,牵唇一笑,立马拱手执礼道:“这么大的事,若无确凿证据,儿臣哪里敢妄言?”乜了眼卫旸,阴阳怪气道,“毕竟儿臣可比不得皇兄,说谎都不会脸红。” 卫旸不置可否。 卫晗也懒怠再跟他打太极,今日的机会千载难逢,他早就迫不及待。 卫昶比他还着急看卫旸笑话,不等他吩咐,就已经扬声朝外头喊:“来人,都带上来吧。” 听得这一句,大家都忍不住伸长脖子往外瞧,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证据。 元曦也忐忑地拿手指绞着袖口。 当年那场大难,元家上下都死得差不多,只剩她一个。况且还有卫旸在,所有与她有关的痕迹早就被抹杀得一干二净,卫晗他们便是将北颐翻个底朝天,也寻不到任何人证物证。 所以究竟是什么? 元曦的心提到嗓子眼,见门外隐约有人影过来,她不禁倾身去看。待那身影在她眸底逐渐清晰,她瞳孔也“唰”地缩起。 居然是她! 嬷嬷! 那个一手拉扯她长大、早在六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
第29章 五更 从没预想过的事情, 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发生在自己眼前,元曦整个人都惊呆了。 来人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眼角眉梢每一道神-韵都与嬷嬷如出一辙, 却再寻不到半点当初疼爱她的痕迹。 她每靠近一步, 元曦脸上的血色就跟着一点一点褪却。一张芙蓉面像是浸泡在水里的画, 色彩顿消, 就只剩惊讶、恐慌、哀伤, 在镶嵌着精致五官的皮囊上横行。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至于当场失态。 可这细微的变化, 还是叫卫晗看在眼里。 他拉起唇角哼了声, 终于长长地舒出胸中一口恶气。胜负虽还没正式定下,可他浑身的血液已然开始叫嚣。 建德帝问他:“来者何人?” 卫晗拱手道:“启禀父皇,此人原是逆犯元占涏家中的帮佣。”说着看向跪在地上的老妪,“王氏,你自己个儿交代吧。” 老妪大约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场面, 一直垂着脑袋,缩着脖。听见这话,她还颤了颤肩, 抬起眼睛向上偷觑。目光在元曦身上徘徊留恋, 带着几分怀念的味道,良久方才回神,叩首道: “启禀皇帝陛下, 草民姓王, 过去是靖安侯元家的老妈子, 专门伺候夫人的。 “元家被判了刑, 草民也跟着一块被流放去了北地。谁知这半道上,夫人忽然肚子疼,草民就给她接生。生的是个女儿,长得可水灵了。但她母亲却因为难产,大出血,走了。草民就独自带着那个女娃继续上路,到那流放之地。相依为命了十二年,六年前才跟她走散。” 听到这里,卫晗忽地冷声一哂,幽幽睇向卫旸,“六年之前,好巧。”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听着无甚奇特,在场众人却都倒吸一口凉气。 建德帝眸光也隐约闪烁。 他治下的北颐,曾发生过两次惊天巨变,都险些叫江山易主。 一次发生在十八年前,另一次则是六年之前。彼时正值春猎,建德帝携百官去猎宫围猎。皇城中就只剩下卫旸、现皇后小章氏,以及她的一双儿女卫晗跟汝宁。 京中守卫不足,叛军很快便攻入城中。建德帝虽快马加鞭赶回来,皇城仍遭了大难。卫晗和汝宁年纪尚小,受了不小的惊吓,窝在小章氏怀里哭。而他的皇长子卫旸,却被叛军掳走,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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