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卫旸再次现身,便是一年之后,身边就跟着这么个“妹妹”,被他视为至宝。 因着那时,小姑娘年纪符合,还能通过宫中一系列严苛的考验,卫旸又甚是看重,建德帝就没起疑心,也没让人刨根问底地继续调查。 而今结合这老妪的话细想,也的确十分可疑,是该好好问清楚些了…… 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元曦,建德帝转向那老妪,问道:“你说郡主就是元家那位走失的女孩,可有什么证据?” “这……这还要什么证据。”那老妪搓揉手背,笑得有些拘谨,“那孩子是草民一手带大的,她身上有几颗痣几个胎记,脚脖子上的疤又是打哪儿来的,草民都一清二楚。” 元曦抿紧唇瓣,脚下意识地往后缩。 她说得没错,自己脚脖子上的确有一道疤,是小时候在流放地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叫石头子儿划破的。当时她们用不起药膏,伤口好了之后,就留下了一道疤,经年累月也不见消。 因着是很小很小时候的事,元曦自己都快忘记,身上还有这么一道疤。不曾想,她居然知道…… 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借尸还魂之事? 不可能啊。 元曦很想戳穿她的谎言,奈何这事不能由她来说,否则即便自己能证明那老妪并非当初照顾她的嬷嬷,那又该如何解释,自己会知道这个? 她认,与不认,都是死局。 卫晗拿捏的,就是她这点! 那老妪还在喋喋不休,说着她小时候的事,有的真,有的假,说得绘声绘色。连很多常人注意不到的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非亲自教养过说不出来。 在场众人都逐渐信以为真,睇向元曦的目光也跟着变化。 建德帝也黑沉了脸,多年不曾发过火的人,动起气来,气势照样不减。大家都情不自禁哆嗦,鹌鹑似的埋下脑袋。 元曦也咬紧了槽牙,拳头在膝上捏得山响,却是拿那老妪半点辙儿也没有。 “你方才说,郡主身上有几颗痣,几个胎记,你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直坐在旁边,沉默观望的卫旸,忽然曲指敲了敲桌面,问道。 老妪说得正在兴头上,猝然被打断,愣了片刻,才讪讪将视线调过来,小声道:“是……是。” 卫旸笑,“好,既如此,孤便问你,郡主左肩头上的胎记,是什么形状的?” 老妪一愣,脱口而出道:“她、她左肩上没有胎记啊……” “哦?”卫旸挑眉,“你确定?” 他边问边笑起来,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天光自密密交织的浓睫中倾斜而出,令人不禁想起丛林中蛰伏的孤狼,看似孤僻寡淡,与世无争,却是比周围任何人都要危险。 老妪不自觉战栗,汗珠顺着额角滑落,勾起一阵奇痒,她却愣是不敢抬手去擦,只咬唇忍着,眼珠子在眶里飞快地左右来回窜,好半晌才恍然大悟般地“啊”了声:“草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块,长得不大,跟花瓣儿似的,所以很容易就忽略了。” 她讪笑一声掩饰尴尬,怯怯地打量卫旸的表情。 卫旸却还是淡淡的,没肯定,也没否认,只继续问:“那郡主右手手腕上,又有几颗痣?都长在了哪儿?” 这问题,老妪其实知道。但因着卫旸模棱两可的态度,即便这回没被质疑,她也有些怯怯不敢开口,溜着眼珠“呃……”了半天,小心道:“她右手手腕子上好像没有痣……” 这回都用不着卫旸提醒,卫晗就直接咋舌暗示道:“你再仔细想想?” 老妪顿时汗如雨下,眉毛纠结成麻花,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用想了。”卫旸抬手一挥,起身从席间出来,佯佯朝她踱步而去,“郡主左肩上的确没有胎记,左耳后头才有。而她右手手腕上有一颗痣,刚好在正中。 “你口口声声说,郡主是你一手带大的,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却连这个都记不清,旁人随便一质疑,你就露了怯,这便是你所谓的‘一清二楚’吗?” 男人久居上位,通身的威仪自是不容小觑,适才在远处坐着的时候,老妪就有些吃不消,眼下人这么一靠近,她便更加慌乱,哆哆嗦嗦,下意识往后退,忍不住要招供。 可动了没两步,她后背就叫什么僵硬之物挡住视线,她仰起脑袋,正对上卫晗阴鸷可怖的眼,连日的胆战心惊立时被勾起,连忙把嘴闭成锯嘴葫芦,呼吸都不敢出声。 建德帝耐心基本告罄,拍案问:“王氏,到底怎么一回事!” 老妪吓得一激灵,却只抽泣着磕头,半句话也不敢说。 直到大殿外传来一句:“陛下,这问题,还是让微臣告诉您吧。” 众人齐刷刷回头,但见灯火幽微处,一高挑男人领着人上前,飞鱼服上的金银丝线在灯火中流光溢彩,不是别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鹿游原。 “陛下!”行至御前,鹿游原先是拱手塌腰一礼,侧眸向后看了眼。 两名锦衣卫番子立马将拖来的麻袋扔到前面,又三下五除二,将麻袋揭开,露出一个被捆了四肢、塞了嘴巴的男人。 元曦一下就认出,是那日在猎宫围场追杀她和卫旸的刺客首领! 锦衣卫守卫皇家,抓刺客是他们的义务,只是为何把人带这儿来了? 建德帝也有同样的疑惑:“鹿爱卿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鹿游原得令,直起身道:“启禀陛下,此人名叫刘平。微臣前两日奉太子之命,调查猎宫行刺之事,正好撞见他在给几个歹人瓜分赃款。微臣便将他拿下,一查才知,他竟是恒王府上的暗卫,而更巧合的是……” 垂眸瞥了眼瘫软在地、面如土色的老妪,他冷哼,毫不留情地伸手,将她脸上的人-皮-面-具揭下,“他还是王氏的亲生儿子。母子二人在帝京住了快小二十年,从来就没去过蜀中,更别提北上流放!”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买凶刺杀太子,又派刺客的母亲去假扮元府旧人,这一桩桩、一件件为的是什么,傻子都能猜出来。 朝臣们纷纷低头咬耳朵,假装只是在议论这对母子,可眼梢余光却一直没从卫晗身上挪开。 一向好说话的建德帝,此刻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 卫晗心底一阵沁寒,人虽还直挺挺站着,骨子里却已经开始发软。 见建德帝嘴唇动了动,似要开口,他忙转身,指着席上的卫昶道:“你好大的胆子,本王当初好心好意将府上的暗卫借给你,是让你在春猎时好生保护自己,你却做出这等丑事?当真太让我失望了!” 这猝不及防的指控,直接把卫昶给说懵了,“这、这……这明明是……” “够了!”卫晗完全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便怒目打断,又朝建德帝跪下,“六弟做出这等蠢事,是儿臣看护不周,儿臣愿意代他受罚!” 说完,便毕恭毕敬地抬手加眉一拜,额头“咚”地一声重重磕在地上,回音绕梁不绝。 卫昶却是恨不能摁着他的头,直接给他撞出血来。 什么看护不周?什么代他受罚?明明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不过是帮忙跑跑腿,打打下手,现在却成了全责? 想什么美事呢! 当下他也懒得替卫晗遮掩,破罐破摔,也从席上下来,跪拜道:“启禀父皇,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五皇兄一人所为,儿臣有书信为证。”边说边伸手往怀里掏。 卫晗显然没意料到,一个只会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奉承的人,居然还留了这么一手,瞪着眼睛“你你你”了半天,顾不上皇子矜持,扑上去就跟卫昶抢起来。 说来都是皇室有头有脸的人物,且还是血脉相连的兄弟,竟在自家父亲的寿宴上,当着满朝文武和别国使臣的面厮打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揭老底,见者无不皱眉捂眼,不忍看。 丢脸!太丢脸了! 饶是建德帝礼佛多年,也忍不住抽着眉头,直接挥手,朝鹿游原道:“都给朕带下去,要打就去昭狱里头打个痛快!不想当这亲王,那就都别当好了!” 说完便震袖而去,徒留两个鼻青脸肿的兄弟,在众目睽睽之下干瞪眼,想认错求饶,都没个哭的地方。
第30章 六更 好端端一场寿宴,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散场了。 恒王和禹王皆被削了爵,打入昭狱。至于什么时候出来?出来后还能不能恢复原来的爵位,就没有知道了。 不等宴散,章皇后和萧淑妃就追着建德帝上佛堂, 哭哭啼啼, 为自己的孩子求情。 然建德帝那时候还在气头上, 去佛堂本就是为了平心静气, 叫她们一吵, 脑瓜仁“嗡嗡”疼,本来消到只剩七八分的火,一下又蹿腾到了十二分。当场将萧淑妃降为萧贵人不说, 还把章皇后打入冷宫, 没他准许,不得放出。 若说先前,建德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削了恒王和禹王的爵位,已经足够让人惊掉下巴。那现下对皇后的责罚, 则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虽说没有直接明旨废黜皇后,可而今这境况,也跟废了无甚区别。 不过是一桩假皇嗣之事引发的乌龙案, 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明明上次都能轻拿轻放…… 旁人或许觉得这事匪夷所思, 元曦却不然。 先皇后大章氏之死一直都是建德帝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恒王用这个来对付她,的确是一柄绝无仅有的利器。一旦成事, 今晚被褫夺封号、丢去诏狱的, 就该是她和卫旸了。 但同时, 这也是一把双刃剑。 即便是佛祖转世之人, 心宽似海,也受不了旁人拿自己的心头宝当武器对付政敌。更何况这政敌,还是大章氏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建德帝如何不生气? 能在卫旸全面封锁消息的情况下,还能打探到关于她的这么多事,可见卫晗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若把心思放在正地儿上,成就不会在卫旸之下。奈何误入歧途,终归是没个好下场。 果然做人还是要踏踏实实,不要总觊觎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元曦走在回铜雀台的路上,如是感慨着。星河在她头顶高悬,璀璨得仿佛随时都要坠落下来,她却无心欣赏。 卫旸听见了,扫她一眼,轻笑道:“怎的还同情起自己的敌人了?” 元曦没好气地瞪回去,“你又知道了?” 有时候,她当真觉得,卫旸就是她肚子里的虫,怎么自己想什么,他都能猜到? 同情卫晗倒也不至于,连孔圣人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她作何还要善心泛滥,去怜惜一个想害自己的人? 只不过……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是觉得自己跟他一样,得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心里才不踏实?害怕老天爷哪天忽然醒悟过来,把你的东西也给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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