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旸的声音不疾不徐,像这四月晚间迎面吹拂而来的风,没有惊起任何草动,却是在元曦心里落下不轻不重的一笔。 卫旸真的,太了解她了。 一个眼神,一句话,卫旸就能把她看得明明白白的,可元曦却一点也看不透他。即便这段时日,他们几乎朝夕相伴,无话不说。在旁人眼中,她可以说是卫旸如今最亲近的人。 但元曦自己却从来不敢说这话。 就像现在,两人并肩而行,中间只隔了不到一掌的距离,元曦伸手就能够着他,却还是猜不透,他此刻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也从来不会主动告诉她。 一段能白头到老的感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元曦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瞧,夜风卷起两人的衣袖,飘入她眼梢。缠绵飘举,明明离得那么近,却偏偏在即将缠绕上的那一刻,又猝然分开,再无交集。 前面拐弯就是东宫的大门,进去后他们便会分开,同这两片衣袖一样。 元曦心头一痛,像是被人拧了把,在卫旸抬脚转弯之间,忽然冲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窝进他怀中。 突然的投怀送抱,卫旸有些懵,人被撞得趔趄两步,却是牢牢抱住她,没叫她磕着碰着。 道边几簇碧翠文竹被惊动,在墨色中“簌簌”轻摇。檐下绘着蓬莱仙岛的宫灯随之斜飞旋转,将两人的身影温柔地从夜色中勾描出来。 “怎么了?还在为刚才的事害怕?”卫旸边低头问她,边抬手将横斜出来的尖锐竹枝拨开,免得划伤她的脸。 元曦摇摇头,在他怀里瓮声瓮气道:“没有,就是……” 却是抿了唇,不知该怎么回答。 心里害怕是肯定的,可却不是因为宴上之事,而是…… “你会不会哪天突然厌弃我?不要我?”迟疑良久,她终于将自己的顾虑说出来。 也算不得她矫情,他们之间的一切变化都太快,太不真实了。即便从猎宫回来已经有一个月,元曦还是很没安全感。 同卫旸之间,她终归是没自信的。 卫旸却笑,低头轻轻啄吻了下她额头,调侃问:“所以我到底该怎么向你证明,我没有眶骗你?要不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 说着,他还正抬起手,向早就退至远处的护卫招了招,想跟他要刀。 “哎呀,你疯了吗!”元曦慌忙垫脚去抱他的手,想把它掰回来。 然她还没够着,卫旸就先曲起胳膊,大手压着她侧脸,将她摁回自己怀中。他下巴抵在她头顶上,而她的耳朵正好对准他心脏。 “我心悦于你。”他拿气音说。 清冷的声线徘徊在她头顶,叫月光浸染得分外缠绵温柔。伴着一声脆亮的“咚”,他的心跳就跳在她耳畔。 沉稳又清晰,像是在做一生一世的承诺。 可隐约中,那份沉稳里头似还带着几分慌忙,不像个权倾天下、运筹帷幄的太子,就只是一个毛头小子,遇见自己心爱的姑娘,情窦初开,想剖白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紧张到不能自已。 元曦小小地吃了一惊。 印象中,卫旸一直都是冷静的、理智的,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没想到,他居然也会有慌乱的时候。 会不会是她听错了? 元曦将信将疑,越发竖起耳朵往他怀里挤。 奈何那心跳声只持续了一会儿,便又平静如初,她便是集中所有精力,也寻不到那点蛛丝马迹,不由皱起眉,跺了跺脚。那垂头耷脑的懊丧模样,可爱又孩子气。 卫旸忍不住笑出声。 第一次将自己的内心这般坦荡地展现给别人,即便是元曦,他也多少有些不适应,乌发下的玉白耳朵隐约泛起红光。但看见她眼里的满足,那点不适便如露水见朝阳一般,“滋”地一声,全散了。 很多事情啊,单独拿出来说,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若是跟她有关,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她像是有什么魔力,连他这样不爱笑的人,见了她,都能由衷地找回快乐的模样。 不知不觉,他收紧臂弯,主动将这个拥抱加深,紧张又虔诚地对她说:“既白哥哥永远不会离开元元。” 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剧烈的心跳,隆隆地,比方才还要铿锵有力,其中夹杂的那丝局促张惶也随之放大。 连他自己都听见了,却是不躲也不让,大大方方让她也知道。 没了往日的矜骄,也丢了孤高的身段,成了一个会哭会笑、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元曦却觉,这样的他才更加真实,更有烟火气,离她也更近。 元曦不禁莞尔。 他的心跳还在继续,也因她的存在,不弱反增。 从前居然不知,世间竟然有一种声音,能够顺着耳朵涌入脑海,把持她的知觉,操控她的心绪,让她仿佛漂浮在白色的云朵之上,整个人都飘飘然。 适才那点惶惶也逐渐被安抚,元曦胆子也大了起来,抬起头,迎着他温柔的目光,踮起脚尖,第一次主动亲吻他的唇。 也是第一次回应他:“元元也永远不会离开既白哥哥。” 忐忑又欢喜。 月亮在头顶辉煌,影子在脚下缠绵,连耳边往来的风都带着难以言说的甜。 * 而同一片月光下,景阳宫却是愁云惨淡。 那是东西六宫中最偏远的地方,平日冷清萧条得,连只乌鸦都不愿从那儿飞过,今日却灯火通明。 已是深宵,自坤宁宫搬来的东西,却还箱笼里散乱放着。不仅没收拾完,还被摔了一地。宫人内侍哆哆嗦嗦,恨不能把脑袋往砖缝里面埋。 有几个丫头担心她的凤体,出声劝慰道:“娘娘息怒,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陛下既然没有废黜您的皇后之位,那您还是有希望的。” 谁知这番良言,刚好就戳中章皇后心中的痛点。 二话不说,她便抬脚将那宫人踢倒在地,破口骂道:“滚一边儿去,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配跟本宫说话?!” 小宫人捂着胸口在地上打滚,疼得站不起来,满额都是汗。 其他人见状,越发心惊胆战,憋着气,都不敢呼吸。 啪—— 又一件青瓷在地上化为齑粉,章皇后喘着粗气,金钗委地,华服凌乱,双眼布满鲜红的血丝,全然不见平日的从容优雅,却还盯着东宫方向,咬牙切齿。 直到曾嬷嬷上前,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她才缓了语气,侧头问:“回来了?这么快?” 赠嬷嬷点头,“人昨晚就回来了,就在家里头住着。国公也怕被人发现,所以一直没声张。” 章皇后了然地点了点头,眯眼再次望向东宫方向,却是笑意盎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那丫头如今这般得意,不就是仗着有卫旸给她撑腰吗?现在正主都回来了,本宫倒要看看,那丫头要怎么跟她抢? “曦和啊曦和,你今日害得本宫和晗儿损失惨重,明日本宫就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第31章 七更 千秋节过后, 日子照旧过着。 宫里晨昏定省,宫外上朝下朝,一切都似没什么区别,却又差出了云泥之别。 朝堂上, 原本是卫旸和章皇后、恒王一-党-分庭抗礼, 东宫略占伤风。无论是内阁之中, 还是六部之内, 双方势力都还算均衡, 而今却是卫旸一枝独秀。 不仅那些中立之人纷纷对他表了态,连那些过去支持恒王的人,也如墙头草一般, 不约而同倾倒而来。光是这几日送到东宫的礼物, 就装了满满一屋子。 连带着元曦的身价,也水涨船高。 过去内廷司得了什么好物,都先紧着坤宁宫和汝宁那头,如今却都一股脑儿全往铜雀台送。连窃蓝和银朱所用之物,都快赶上后宫一些低位妃嫔。铜雀台更是成了这座皇城里头, 宫人内侍们最想去的当差之所。 而转眼,叶轻筠也递来了消息,说是之前元曦让她准备的假死之药, 和逃命的银两, 都已经给她预备妥当,随时都能送到她手中。 可这一回,元曦却犹豫了。 “所以人家跟你求了亲, 你就舍不得走了?” 还是那座凌霄楼, 还是那间浮白小筑, 甚至连茶水也是上回吃的“什刹海的蒙顶甘露”。只不过这回, 茶叶的名气已然被叶轻筠打响,价格翻了两番,还供不应求。 “也不是说不舍得走,就是……”元曦捧着茶盏,看着茶叶随水波旋转,一颗心也跟着起伏不定。 之前她决定离开,是因为卫旸的冷漠;而今,她虽不知他的态度为何忽然就变了,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心软了。那晚对他说的永远,除了受当时的气氛感染之外,也是有真心存在的。倘若卫旸真能像那天晚上一样,一直对她敞开心扉,不再拿她当外人,她也不是非走不走。 更何况…… “你还记得上回,我来这里找你的时候吗?”元曦问。 “当然记得。”叶轻筠点头,“那天我在楼上瞧着,看殿下从楼里出来的时候,脸色难看得不行,像是要杀人,吓得我好几天没睡好觉。他回去后,可是找你麻烦了?” 元曦却叹:“就因为没找,我现在才这么纠结。” 皇宫可不是一个能随便进出的地方,她能比其他关在里头的女人要自由些,不过是因为身上有卫旸给她的东宫令信。但每次她出宫,还是得事先知会卫旸一声。 那天偷溜出去,被他抓个正着,元曦心里其实一直都忐忑着,也做好了被他追问的准备。 可他什么也没说。 明明过去,她在外逗留的时间比预报的稍微多了一盏茶,他都会拉下脸来,厉声质问她到底干什么去了。可这回,从归云山,到猎宫,甚至到现在,建德帝的寿宴都结束了,这么长时间,他居然一次也没问过她,像是根本没有这档子事一般。 反倒叫她有些心虚。 若说心里没有触动,自然是假,否则现在她也不会犹豫不决。 这算是卫旸对她信任的开始吗? 她不知道,但却莫名有些期待,到底是心心念念了六年的人。 叶轻筠白眼翻上天,心里头虽有些异议,但毕竟是人家的人生,她也不好置喙,只道:“咱们是好朋友,你怎么选,我都无条件支持。药和钱我都暂且先给你留着,你要是想反悔,随时都可以过来找我。” 元曦道了声谢,忽然想起什么,往门外瞧了眼,小心翼翼凑上前道:“昨日东宫收到一封加急信,江南一艘运送茶叶的船翻了。” 和聪明人聊天,话不用说透。 几乎是元曦话音才落地,叶轻筠两眼便放出光来,扯起嗓子冲外喊:“来人!快送笔墨纸砚来,还有算盘。” 京中人爱吃茶,尤其是江南产的茶。不计什么茶叶,滋要冠上“苏杭”的名儿,价格就更翻上两番。前阵子就有几个茶商联手,恶意将价格压得极低。现在运茶的船只翻了,茶叶的价格必然反弹,且还会弹得极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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