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小丫头还躲在假山后头,拼命朝她挥手。 瞧年纪,她约莫也就十一二岁, 个头不高, 得蹦跶着才能让手从假山后头伸出来。视线左右来回张望, 发现有人便立刻缩回去, 竟是比她还警惕孟府上的人。 元曦捏着手踟蹰了会儿, 还是吩咐窃蓝和银朱在原地等候,自己过去一问究竟:“你是谁?寻我何事?” 小丫头四下扫视了遍,确定没人发现, 拉着元曦一块儿躲到假山后头, 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问:“你就是京中来的郡主?愿意帮夫人找大夫?” 元曦扬了下眉梢,试探问:“你家大人不是说,夫人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那应当也用不着再请大夫。”边说边做势要把手从她手里抽回来。 小丫头听见这话,却是一蹦三尺高, 一把又将她的手给拽回去,急道:“谁说用不着的?可太用得着了!你要是嫌麻烦,不愿意费这事儿, 可以把地方告诉我, 我去跑这腿。” 元曦叫她拽得一趔趄,险些撞上假山。 因着郡主的身份,孟府上下对她都尊敬非常, 说错一句话、做错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都能吓得连连告罪, 唯恐自己吃了他们一样。倒是这个小丫头天不怕地不怕。 元曦忍俊不禁, 念着她也是护主心切,没跟她计较,只问:“你是夫人身边的婢女?叫什么名儿?先告诉我,你家夫人现在究竟如何,我再考虑要不要帮你。” 小丫头抿唇沉默了,垂下脑袋,瞅瞅自己的脚尖,又抬眸小心翼翼地观察她。几次要开口,都生生憋了回去。 “你再不说,我可就走啦。”元曦边说边扭身,佯装要离开。 “诶别呀!别呀!”小丫头果然被吓到,急忙跑过来,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咬着牙纠结了会儿,仰头道,“你先答应我,不会把这些说出去,我就带你去见夫人。” 元曦微讶,“大门都上锁了,你怎么带我去见夫人?” “这你别管,我自有办法。”小丫头不可说,只蹙眉催促,“你先答应我。” 元曦狐疑地上下扫了她一眼,点头答应。 小丫头也如承诺的那样,拉上元曦的手,悄悄离开假山,往停云苑方向走。 一路上,她也跟元曦交了些底。 “我叫小桃,平时在厨房打杂,不是停云苑里的人。因为我人小,又不是家生子,所以时常挨欺负,出门打水,还被她们推到井里。要不是夫人及时出现,我只怕早就已经淹死。谁知因为这事,夫人也叫她们排挤了。可夫人一点也没埋怨我的意思,还继续给我撑腰,私底下也常拿自己的例银填补我,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元曦颇为意外地垂眸看她,来了孟府几日,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有人夸赞云旖,不由问:“那你家孟大人呢?他那么看重夫人,知道这些,就没为你出过头?” 或许孟之昂和云旖之间的事,是孟府上的禁忌,所有人听见这个问题,都或多或少会沉默。 昨天知夏是如此,今日小桃也是这般。 只不过短暂的沉默完,小桃却没有替孟之昂说一句好话,而是磨着槽牙恨恨道:“他根本配不上夫人!要不是他,夫人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说话间,泪水就已经沾湿她眼眶。 元曦震惊不已,忙抽出腰间的帕子,蹲下来帮她擦,“究竟发生什么了?” 小桃几乎是脱口而出般地张开嘴。 可话都到嘴边上了,她却似忽然想起什么,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抬手一抹眼泪,指了指旁边,道:“到了,就是这里。” 元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座荒废了的木柞佛堂,同停云苑就隔一堵墙。 因长年失修,佛堂屋顶塌陷了大半,木头也因叫雨水浸泡得长满青苔,散发出阵阵难闻的霉臭味。野犬经过这里,也要绕道。 “这佛堂荒废有几年了,一直说要拆,可到现在也没见人动手。大家都说这里风水不好,不愿意过来。日子一长,倒是都忘了,这佛堂里头还有一扇小门,能直接进到停云苑里头。” 小桃领着元曦,从脱落了一半大门进去,穿过摇摇欲坠的堂屋,径直绕到后头一扇半掩的木门。看似坚固,实则早已叫雨水腐蚀,凭小桃一人也能轻松拽下来。 小桃先行,元曦紧随其后,穿过木门果真进了停云苑。 四方的小院,四方的天,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婢女。不像等在廊下随时等候主子吩咐,更像在监视。 小桃不是第一次从这里溜进院子,一路带着元曦熟练地避开她们的视线,很快便找到了云旖住的主屋。明明其他地方都是监视的人,反而这里却空无一人。 “她们都害怕夫人犯病会伤到她们,所以平常只在外头守着,不会靠近屋子。”小桃边解释,边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头沉默片刻,响起云旖迟疑的声音:“是小桃吗?” 小桃将门推开一小道缝,朝里瞧了眼,似是在给云旖安慰,才推门进去,转头朝元曦招招手。 这是一间极为宽阔的屋子,跟铜雀台自是比不了。然就这两日元曦在孟府上所见,这里已经算得上孟府数一数二的居所。里头的摆设也是极尽奢靡,同外头的朴素截然相反,仿佛孟之昂这辈子所有的积蓄都耗费在了这里。 倒真有点外头所传的“金屋藏娇”之意。 “可是郡主来了?”清浅的声音从昏暗处传来。 元曦循声看去。 眼下午时刚过,檐上日头正当热烈,金灿灿地将屋子填了个满当,唯独留下一小块角落。透过尘埃起伏的光束看去,尤为格格不入。 而云旖就坐在那儿,挺着腰背,牵着笑,每一根头发丝都规规矩矩,像仕女画上板正的人。 “郡主专程过来,我却因着身子不适,不能亲自招待,实在失礼,还望郡主海涵。” 云旖笑容和煦,宛如初升的朝阳。 一缕阳光恰好斜在她脚尖,每向她挪近一寸,她就将脚往里收拢一寸,始终同前面光亮的世界保持距离。仿佛稍一触碰,就会被烫到。 元曦心里不由犯起嘀咕,但没说什么,只道:“夫人客气了。云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夫人是他的亲妹,我自然也要以礼相待。” 再次听到关于云雾敛的事,云旖睫尖颤了一颤,抿唇瓣垂下眼,想问又不敢问,纤白的手攥着圈椅扶手,都暴起了几根青筋。 许久,她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但也只是垂着眼帘,轻描淡写问:“这些年,他过得可好?” 元曦却反问:“那夫人又过得如何呢?若我是他,只要夫人过得好,他便过得也好。” 云旖忍不住笑,“我有什么过得不好的。” 她抬手绕着耳边的碎发,浓睫忽闪如翅,却是不敢直视元曦的眼。 大约也是觉察到了元曦质疑的目光,她又继续补充道: “之昂是个很好的人,做夫婿很好,做巡抚也很好。大家都夸他,说他是北颐少有的人才。才刚二十多岁就已经坐到巡抚的位置,将来前途不可限,保不齐还能混个首辅当当……” 她犹自絮絮说着,将孟之昂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可眼睛却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从未抬起。 元曦听不得不耐烦,打断道:“可是你说了半天,还是没说这些年你到底过得怎样?不是吗?” 云旖哑了一瞬,越发缩起脖子,不敢看人,“我、我……我也不知道,他们都说我有福气,修了八辈子的福才能嫁给之昂。否则我这样一个人,哪里配得上他?我、我……” 她白嫩的一张脸逐渐皱起来,露出痛苦之状。视线跟着左右乱飘,指尖绞着衣袖,两只脚也开始在裙底不安地磨蹭,仿佛昭狱里头正在接受审讯的犯人,被问及了什么此生都不愿面对之事。 瞧着是要犯病了! “夫人!”小桃担忧地冲上前。 元曦也懵了,不过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居然能把她问成这样? 恐她真出什么事,元曦忙也跟着跑过去查看情况。这一急促之下,手腕间有东西滑落,“丁零”一声落在地上。 是那日卫旸送给她的红绳,上头窜着一个银色铃铛,和两颗红豆。 大约是方才两人从佛堂小路过来,她手剐蹭到了什么地方,不小心将绳子磨断了。元曦忙伸手去捡,这一碰,由不得又发出一声清脆的“丁零”。 再寻常不过的声音,不仔细听都不会觉察。 然云旖听了,却像是被焦雷当头击中,脸色煞白,瞳孔骤缩,整个人都哆嗦起来。鱼似的从圈椅上滑下来,瘫倒在地上痛苦地痉挛。 小桃上去扶,她还“啊啊”尖叫着拼命躲闪。 两只手死死抱住自己的脑袋,十根纤纤手指深深插-入乌发之中,用力到指尖都泛了白,好好的发髻被抓得乱七八糟。好似不这样抱着,脑袋便会疼到炸裂开。 唇瓣更是抖得宛如风中枯叶,嘴里还不停歇斯底里地嚷嚷:“啊!啊!别过来!别过来!啊!” “我不是贱人,我不是!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别这样,求你别摇了,别摇了,求求你!” “我会好好听你的话,不会给你丢脸,也不会给你添麻烦,更不会再提那个人。求求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求求你了!啊!”
第69章 下落 动静闹这么大, 很快就引起外头监视的人注意。 杂沓的脚步声如潮汐般飞快往这边涌来,元曦和小桃都来不及藏身,停云苑的郝管事就领着一大帮婢女和婆子破门而入。 一瞧见小桃,郝管事便气不打一处来, 指着她鼻子就骂:“又是你!你个扫帚星, 都给你说了多少回, 不许靠近停云苑, 不许靠近夫人, 你就是不听!” 小桃是个硬骨头,一面伸手去抱云旖,熟练地拍背给她安抚, 见云旖情绪平静不少, 她又仰头对着管事“嘁”了声,啐道:“我不过来,夫人早晚叫你们祸害死,你们才是真正的扫帚星。拖大街上扫地,过路人都嫌你顶秃扫不干净!” 她说得极为顺口, 又不卑不亢,显然不是第一次跟这位管事别苗头。 郝管事登时气得鼻孔冒烟,眉毛胡子乱飞。 “谁祸害夫人, 自己瞧不出来么?每次你一过来, 夫人就得犯病,我看就是你就是那幕后元凶,逮着机会就跑来给夫人下-药。夫人就是被你害的, 病情才反反复复一直好不起来。我今天就替天行道, 打断你的腿,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往夫人面前凑!” 他边说边撸起袖子, 接过旁人递过来的鸡毛掸子,朝她走去。 小桃知他这回是要来真格的,小身板吓得一激灵,却还是张开双臂,义无反顾地护在云旖面前。 就在那粗糙的大掌即将落下的一瞬,却听有人道:“我看谁敢!” 元曦起身一步上前,将小桃和云旖挡在身后。她身影不算多高大,可气势却尤为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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