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想让一些官员相信这世间有仁义的商贾,不亚于让他相信白日撞鬼,固有的坏印象、轻蔑、鄙视让他们在听到这章程之后陷入反反复复的猜忌,不遗余力地与赞成的官员唱对台戏——这种人是大多数,饶是天子圣明,文武两奇才都立场鲜明地予以支持,也做不到干脆利落地批准,来来回回地口头辩解、打笔墨官司。 毕竟,这件长远的大事,也触犯了不少人的利益:多少官员或家眷都把银两放到一些银楼,打着吃利息或入干股的名义,得到银楼给予的颇为丰厚的回报。 这种好处,银号给不了——通过朝廷施行的这一举措,凡事到了银号,都有明确的价钱,比起银楼巧作名目借用官员名头给的好处,甚为微薄。 皇帝、首辅程询、五军大都督唐修衡与那些跳着脚反对的官员足足磨叽了两年,一步一步的说服,又惩戒了几个明里道貌岸然、暗中通过银楼放印子钱的官员,事情才在明面上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而沈笑山与几位巨贾,足足等了两年之后,殚精竭虑地协助朝廷把方方面面的事情落到实处,一面让同行与百姓认可,一面让朝廷看到他们的初衷是通天下货,并无见不得人的私心。 几个人携手同心,又有天子与文武两奇才的认可协助,事情自然就进展得颇为顺利,不过一年多的光景,便有了银号开遍两京十三省的可喜情形。 开路人的苦,谁没经受过,谁就不知道彼时他们到底付出了多少辛劳,承受的风险又有多大,切实感受到的,只有他们把路趟平之后的益处。 思及此,陆语忽然想到一事,手里迟迟未落的棋子落下之后,她抬眼看住他,轻声问:“你身体有恙,是不是在那三二年累的?” 沈笑山下意识地蹙眉。一个大男人,实在是不喜欢谈论自己曾有过的、如今仍有的病痛。但是,对上她关切的视线之后,不悦立时消散于无形,且当下就明白了她所指的是什么事,唇角不自觉地上翘成愉悦的弧度,“什么意思?心疼了?” 陆语拿他没辙,笑一笑,“倒是说啊,是不是?” “也不算是吧。”沈笑山道,“不定哪一年,过的就是睡得太少、酒喝太多的日子,也是自己不往好处过。” “然后就落下了一些病根儿?”她问。 他老大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陆语瞧着他,觉得他别扭的样子很是有趣,可也……很让她敬重。 她没见他之前就有敬仰认可之情,不是因为他是自己制琴的同好,不是因为他的惊才绝艳,而是他为这世道开了先河,为这世道下的商贾与百姓谋得了长远的益处。 她真的能在他身上领略到商魂。 “我想你长命百岁。”陆语敛目看着棋局,轻声说,“我想你硬硬朗朗地活到一百岁。” 沈笑山先是失笑,继而心海便起了柔软的涟漪,“我对你也一样。日后一起把身子骨养好?” “……不一起,也该养好。”她说。 “要一起,我才能养好。” “……”陆语忍不住横了他一眼,实在是受不了他说车轱辘话的毛病。 他就笑,笑得十分愉悦,落在她眼里,也格外地……迷人眼眸。 . 早间,原敏仪起身,由丫鬟服侍着梳妆。 陆语走进门,行礼之后,接过牛角发梳,遣了丫鬟,手势轻柔地为姨母梳理长发,笑道:“今日我来打扮您。” “好啊。”透过镜子,原敏仪打量她,“我只怕你手艺不成——都没好生打扮过自己。” 陆语笑道:“无暇说了,我天生丽质,只要不穿灰扑扑的道袍就行。” 原敏仪望着她活泼泼的笑容,随着笑起来,由衷地道:“这倒是。” “我是懒得打扮,却不是不会打扮。”陆语选出所需的簪钗,手势麻利地给姨母绾了牡丹髻,又取出一副红宝石耳坠,微眯了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给姨母戴到耳上,“好看么?” 原敏仪笑着颔首,“好看。” 陆语俯身,亲昵地搂住姨母,“那么,等会儿多吃些东西,今日少睡些。到晌午,在窗前的美人榻上晒晒太阳,别总在床上躺着。生病的时候,最怕的其实就是没胃口、不走动。” “我听你的,都听你的。”原敏仪望着镜中的外甥女,忽然心酸难忍,落下泪来。 陆语慌了,忙取出帕子给姨母拭泪,“是不是觉得我管东管西的太烦人?只当我没说。不哭,不哭了啊。” 原敏仪愈发难过,“明明该是我照顾你,情形却正相反……” “您可真是的,这是说什么呢?” 原敏仪转身搂住她,“就是觉得,这一阵,实在是把你累苦了。” 陆语拍抚着姨母的背,柔声劝慰:“您和姨父好端端地在我跟前,让我孝敬,这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小事。”停一停,无意识地套用了沈笑山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人这一辈子,少不得经历几次风浪。我都不怕,您就更不需怕了。大难之后,必有后福。” “嗯!”原敏仪用力点了点头,“一定会有后福,我们阿娆,一定是最有福气的人。” 陆语失笑,给姨母拭去眼泪,又温言软语地宽慰了好一阵。 原敏仪平静下来之后,问起昨夜的事:“见没见原太夫人?” “见了。”陆语点头,随后把两人的对话如实告知姨母,末了,又生出昨日就有过的狐疑,“我其实也在气头上,说的话算是信口开河,可她却气成了那个样子——我从没见过她变脸、失态,昨晚却分明是被我气坏了。” 原敏仪若有所思,好半晌才叹息着道:“可惜,不能查她的生平。” 陆语颔首,“是啊。年月太久了,无从查起。就算谁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是短时间内能查清楚的。” 原敏仪沉默片刻,唇畔延逸出有些恍惚的笑容,“我倒也罢了,只是希望,你与她不是血亲。那样的长辈,与你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该辱没了你的名声。” 陆语失笑,“我有什么名声啊,只是长安城中一个商贾罢了,要与原家撇清关系,也不太难,您放心吧。” 原敏仪小看谁,也不会小看自己这外甥女,一来是出于本能的对亲人的认可,二来则是这几年的相处、这件事情上陆语始终沉着冷静的应对,无一不让她引以为豪。她拍了拍陆语的肩,“等我们好了,帮你一起谋划。” “您和姨父不用记挂这事儿,眼下不是有沈先生么?”陆语巧笑嫣然,“他能教我很多东西,不论是经商,还是为人处世。而且,他已经介入此事,敲打过原大老爷了。” 原敏仪喜出望外,“原来下人们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啊?” “嗯?”陆语眨了眨大眼睛,“他们都编排我什么了?” 原敏仪笑着点一点她额头,“也没什么,只是说沈先生对你格外照顾而已。” “……哦。”陆语扶着姨母回到床上,“您说,我要是嫁给沈先生,好不好啊?” “……?”原敏仪一时愣住了,眼神格外复杂地看住陆语,“阿娆啊,是你钟情沈先生,还是两情相悦啊?”要是单相思,这孩子可不愁吃苦了。 “嗯……”陆语蹭了蹭下巴颏儿,想大事化小,道,“他说的,想娶我,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会儿就想着,要是不趁热打铁,他过了这兴头,我就是想嫁也不成了吧?” “……”原敏仪困惑地看住她,“你这孩子,怎么什么事到了你嘴里,就都变得特别复杂又特别让人心惊胆战的?” 陆语笑出来,“我跟您说的是实话,也是悄悄话,可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明白,我明白!”原敏仪当即轻声说道,重重点头。 “反正,他是提过几次了,我也辨不出真假。”陆语道,“这事儿吧,我刚刚也想了,凭他的好名声,凭他的财势,我要是嫁了,绝对是我高攀,很值得,是不是?” “……”原敏仪呆呆地看着外甥女。 “您怎么了啊?”陆语有些紧张,“哪儿不舒坦?” 原敏仪就在这时掐住了她白皙的通透的面颊,用了些力气,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啰嗦这么多,也没跟我说你到底对他有没有情分。劳什子的财势、名声能当什么?就你这恨不得每日插竹簪、穿道袍的德行,给你多少座金山又有什么用?名声什么的,那是人家自己修来的,跟你愿不愿意嫁有什么关系?姻缘得是两情相悦,你要是只图利,那就别去祸害人家。” “诶呦……”陆语讨饶地笑着,慢慢移开姨母的手,“瞧您说的,先前好好儿的,末一句怎么就不对啦?什么叫我祸害人家?合着我嫁谁就是祸害谁啊?” 原敏仪瞪了她一眼,“要不是你打心底喜欢的,就千万不要嫁,大道理我就不跟你说了;相反,你要是打心底喜欢的,就算出身再寒微贫贱,我跟你姨父也赞同。明白么?”说着便是神色一肃,“阿娆啊,你跟姨母说实话,我们这件事,是不是需要沈先生帮衬太多?以至于……到了他想娶你做挂名夫妻的地步?” 陆语笑出声来,“什么啊,没有的事。”她笑着坐到姨母身侧,搂住她,“要是你想的那么不好的情形,我怎么有脸跟您提起啊?现在就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对他是什么心思,想请您日后帮我观望着,他好的、不好的地方,您都及时告诉我,好么?” 原敏仪听完,沉思片刻,长舒了一口气。这孩子说的不假,要是到了被人胁迫着出嫁的地步,她恐怕会一本正经地做出一副对男子一往情深的样子给人看,不会让她和傅清明心生歉疚,眼下这样实诚……其实,已经动了三分情意,只是不自知罢了。 由此,她笑吟吟地满口应下。 . 一大早,原成梁便去向家请母亲回府。原二太太向氏见了他,当即二话不说,从速赶回原府,直奔太夫人房里。 刚进门,看到的便是原太夫人正将主持中馈的人才持有的钥匙、对牌交给原大太太,一旁站着面无表情的原溶。 不知何故,原太夫人比起她离家之前,似是忽然苍老了几岁之多。向氏暗暗心惊,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分毫,上前去见礼。 原溶牵唇笑了笑,敷衍地说了两句寒暄的话,便晃着胖胖的身形离开了。 原大太太拿到了掌管府中大小库房的钥匙、安排一切事务的对牌,挂着心满意足的笑,说笑几句之后,也脚步轻盈地离开。 向氏面露忐忑,慌忙走到婆婆跟前,“娘……这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要出事了。”原太夫人面色冷凝,下地去往里间,“走,进去说话。” “是。” 到里间落座、屏退下人之后,原太夫人道:“这几日的事,你已知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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