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伞早就撑不住了,幸好那小太监有先见之明,多带了几顶芦苇编的帽子,轻便又能挡雨。 沐夷光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不仪态的了,将那芦苇帽系在了颈间,和长缨拉着手往前走,好不容易走到了堤岸上,她抬起头,几乎一眼就望见了殿下。 陆修珩披着蓑衣,只穿了一身佛头青的素面夹袍,站在风雨飘摇的堤岸之上。连日抗洪,又撑着一副病体,他的面容苍白而憔悴,可脊背依旧挺直,岿然不动,像是山间白雪,皑皑而立。 面对凶猛的仿佛是要噬人般的洪流,他一贯镇定自若,那双俊美得无可挑剔的眉眼也如寒潭一般地平静。 如果每个人都想逃走,不仅秦淮河保不住,应天要化作一片汪洋,甚至整个下游都会瞬间被洪水吞没。 与吴淞江相通的桓濮江已经分走了部分洪流,而现在要做的,便是争取再多一点时间,至少让沿岸的百姓及时躲避到安全的地方。 河堤上的河工们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若是在去年,他们早就带着一家老小避难去了,而现在太子殿下都站在此处,连带着他们从来没见过的应天府官老爷们也不得不陪在这里。 只要太子殿下在此,大家就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给了他们无比坚定的信仰。 他们的家人就在自己身后,若是走了,谁来抵御这滔天洪水? 再坚持一会儿! 大家各司其职,有的划着羊皮筏子,在湍急的水流中运送着物资;有的将水牛皮装上沙土,在缝隙中又填上草囊,将堤坝筑得更高些;有的赤着脚、淌着水,继续加固着湍急水流中的镇河桩,防止河水疯狂地淘洗堤坝,把所有心血都付之东流。 小太监替娘娘表明了身份,收到消息的刘宝急匆匆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娘娘,殿下不是派人送您去东山上避险吗,怎的到这儿来了?” 沐夷光悄声道:“哪有将殿下抛之不顾,独自一人避险的道理,便是上了山,本宫心中也难安,干脆便到此处来了。” 娘娘的声音柔软,眼神却极为坚定, 大灾大难面前娘娘还能如此赤诚,刘宝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紧张,也不顾殿下会怎么想了:“奴才这就带您去见殿下。” 当刘宝带着沐夷光出现在太子殿下面前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总算出现了一点意外神色:“你怎么来了?” 知道自己此举任性,沐夷光只好以诚动人,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殿下:“我要与殿下一起呀。” 只是看了这一眼,她已经心疼得不行了:“这样湿寒的天气,殿下怎的连氅衣都不穿?” 陆修珩默了默,没说话。 将士和河工们都衣裳简陋,湿得能拧出水来,哪里有他华冠丽服的道理呢? 沐夷光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正因如此,她便更为心疼这样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了。 她去握殿下那双被水汽浸得冰冷的手,那一点暖意却如同是泥牛入海,在风雨中飞快地消失殆尽。 沐夷光只觉得心都揪在了一处,又没有办法责怪殿下,只能将他的手握得再紧一点:“既然殿下不走,臣妾也要陪殿下一起。” 陆修珩皱了皱眉,却没有拒绝,只是伸手替她将芦苇帽扶正。 沐夷光这才想起来太子妃的体面,一手理了理鬓发,又露出一点和煦的笑意。 两个神仙般的人物站在一处,冰冷的手逐渐恢复了一点温度,像是山间白雪迎来了融融春风。 河工们还在辛勤运送着抗洪的物资,其中一人抬头远望了一眼,忽然发现太子殿下身旁多出一位身影。 他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近了太子殿下的身,不免好奇问道:“太子殿下旁边的人是谁啊?” “这你都不知道,那是太子妃娘娘啊。” “乖乖诶,长得跟仙女似的。” 另有人附和道:“娘娘不仅生得一副仙女容貌,还有一副菩萨心肠,听说她募集了银子,带着城中官员家眷共同出资,每日在城门外设粥棚施粥呢。” 那河工立刻想起了自己进城前喝的那一碗粥,他在其他州府也遇见过沽名钓誉的“善人”,粥面清得能照见人影,唯独娘娘设的粥棚施了满满一碗,粗粮之中还有细粮。 他只觉得自己力气更大了些,又往担子上多加了几袋沙袋。 皇天不负有心人,众人的努力为整个应天府多争取了大半日的时间,府中百姓已经全部撤离了。 到了傍晚,水位已经居高不下,勉强与堤岸持平。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根据苏州府急报,洪峰正在过境,桓濮江就快要撑不住了,而苏州府、松江府、嘉定府的灾民还未迁徙完毕,若是桓濮江两岸堤坝被冲垮,下游的三府三十四县全部都要荡为一片水乡。 潘奇水也没了主意,若要他说,现下唯有开闸泄洪一条路,可开的是秦淮河的闸,倾泄的洪水便要淹没身后的应天府、南皇宫、甚至帝陵! 谁敢下这个令,便是有十族也不够诛的呀! 沐夷光在心中悄悄算了算,三府三十四县,四百余万条性命。 她的衣裳似乎也被这无情的风雨浸湿,只觉寒意更为深重了。 明明有狂风呼啸、惊涛拍岸、大雨倾盆,天地之间却弥漫着死一般的沉寂。 黑云压城,在这片刻沉寂之中,一道闪电豁然破开了这片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冰棱似的男声响起,音质凉薄而低沉,吐出两个字:“开闸。” 闪电带来短暂明亮之后,便是一道炸雷落在远处云端,轰隆隆的鸣声自远而近,又缓缓褪去,叫人感到畏惧而震撼。 沐夷光就站在陆修珩身侧,将那两个字听得清清楚楚,她不禁抱住了殿下的手臂,以期给殿下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持。 洛元与刘宝立刻跪了下来,冯德阳更是领了一众官员跪了一地:“殿下,请您三思啊。” 而潘奇水几乎要落下泪来,声音颤抖:“殿下,您说什么?” 陆修珩一字一句地启唇:“孤说,开闸。” 无人敢质疑这两个字,更无人敢掂量这两个字的重量。 其余的将士与河工都退到了相对安全的后方,有来自苏州府、松江府、嘉定府的人们自愿结成人梯,往堤坝上走去。 闸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滔天的洪水疯狂地怒吼着,似乎终于找到了倾泄的出口,膨胀的水体长出獠牙,铺天盖地地扑了过来,侵吞一切。 像是花朝节的那个夜晚,陆修珩再一次挡在了沐夷光的面前,只是没有人可以抵挡这股巨浪,管你是天潢贵胄还是贩夫走卒,于天地面前,皆为刍狗。 * 下了一日一夜的雨,云里的墨色总算冲淡了些许。 等沐夷光恢复意识的时候,天空已经化为了纯净的黑,幽深的大水吞没了世间一切声音,只有月亮从浅灰色的云朵里探出头来,悄悄洒下一片清辉。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倾斜的青瓦屋顶之上,更为幸运的是,殿下就在她的身旁。
第47章 大水已经漫过了屋下窗台, 墨色无声涌动,银亮的月光照耀在水面,也随之轻轻晃动着。 今夜的月亮又大又亮, 沐夷光却无心欣赏这月色, 只想着太子殿下本就体弱,连日操劳, 又遇大水袭击,千万不要有什么事才好。 她轻唤了一声“殿下”,却没有等来回应。 沐夷光急急起身, 只见陆修珩仍然安静地躺在屋顶上,双目紧闭, 脸色惨白,似乎已经陷入了昏迷。 她握了握拳,提醒自己不要心急, 仔细回想起近日闲暇时读了太子殿下留给她的医书,里面提到过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沐夷光跪坐在屋顶,为陆修珩解下蓑衣,又艰难地将他抱到自己的腿上。 太子殿下虽然看着瘦弱, 但是身量高挑, 肌肉也紧实有力,实在是不轻。 自己几乎要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总算调整好了姿势,一边让他面朝下一边为他拍背, 可是殿下竟然一点儿水都没有吐出来。 沐夷光不禁有些急了, 她小心翼翼将殿下平放下来, 附耳贴在殿下的衣襟处,听到了微弱的心跳声, 才总算安心了一点。 医书上说这种情况,需要对溺水的人吹气来施救。 殿下是自己的夫君,情况又如此紧急,沐夷光想都没想,已经俯下了身子。 几近完美的面容在眼前逐渐放大,沐夷光稍稍侧过脸,避开陆修珩高挺的鼻梁,因为闭着眼睛,殿下的眼睫毛显得格外浓密纤长。沐夷光情不自禁地睁了睁眼睛,不然好像眨一眨眼,就会扫到殿下的眼睫上去。 距离不断被拉近,陆修珩的眼睑微微动了动,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眸就这样缓缓睁开。 沐夷光反应不及,她的手还撑在粗粝的瓦片上,那双圆润清澈的瞳仁一瞬不瞬地看着殿下,像是有喜悦的烟花在眼底炸开。 “殿下,你醒啦?” 两个人的距离极近,鼻尖几乎要挨到一起,唇瓣相距也不过一指,陆修珩只觉自己甚至能够感受到沐夷光说话时温热的呼吸。 是充满活力、生机勃勃的气息,正如此刻猛烈的、不知是谁的心跳声。 时间都仿佛在这一刻被放慢了,陆修珩缓缓地眨了眨眼,漆黑的眼眸里泛出清冽的光泽。 这样的沉默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许,只是谁都没有再进一步。 心思深沉的人也许有许多顾虑,沐夷光却并未思考那么多。 劫后余生的庆幸涌上心间,她起身跪坐在殿下一侧,留给陆修珩更多呼吸的空间,语气认真地解释和询问:“臣妾方才以为殿下溺水,想要给殿下吹气来着,幸好殿下吉人天相,殿下醒来可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妥吗?” 陆修珩坐直了身体,一阵冷风灌进口鼻,他低低地咳了两声,忍住喉间一点腥甜,微微摇了摇头。 他调理了一番气息,终于开口答道:“只是力竭而已,孤并未溺水。” 殿下从来都是轻描淡写,但是要在这滔天洪水中护住两个人,其中艰险可想而知。 感动和心疼同时涌上心头,沐夷光的眼睛微微一酸,她忍下泪意,扬起脸看着殿下:“殿下为何要下令开闸泄洪呢?” 她的目光单纯而天真,像是山间不曾沾染半点世俗的清泉,让人见之忘忧。 陆修珩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仿佛也在这山泉之间涤荡一番,跟着平静下来。 他避而不答:“就像你不愿去东山上避险,执意要跟在孤身旁,孤也不曾问你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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