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起初只有呼啸的风声,渐渐有一串脚步由远及近,传来了叩门声。 陆熠咳嗽几声,应道:“进来。” 顾霖赶紧趁机挣脱开男人的手,起身退到一边。 徐答端着药碗进入,身后还跟着一名通身矜贵的男子,正是在花灯会上中途将陆熠叫走的那一位。 顾霖又往后退了退,此处是陆熠的私设的暗桩,这人能够在陆熠遇刺后及时收到消息赶来,两人的交情应当不浅,且对方的身份地位也绝不会低。 “世子,陛……萧公子听闻您身负重伤,特来看望。”因为萧凉在场,徐答的行事更加谨慎小心,将汤药搁在小几上,立马低眉顺眼地退下了。 陆熠只是轻微点了头,却连一眼都没看萧凉,而是满含期盼地望向顾霖:“霖霖,我受伤了,手臂一点力气都没有,端不起药碗。” 手臂没有力气?顾霖怀疑地瞪大了眸子,他刚才抓住自己手时,力气可不小! “霖霖,咳咳咳……”陆熠又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可怜。 顾霖望了眼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矜贵男子,脚步不自觉地往外挪:“这位公子力气大,让这位公子喂你喝吧,我……我还有事……” 说罢,她想转身开溜。 陆熠微哑低沉的嗓音又传了过来:“他身份尊贵,我不敢让他喂。” 被晾到现在,萧凉终于找到了点存在感,立刻笑呵呵地接话:“是啊,朕乃当今天子,陆世子妄想指挥朕喂药,那是不想活了。” 顾霖只觉得头顶一记响雷炸开,倏然回头,正和萧凉笑得和煦的桃花眼对上。 她怎么忘了,当今天下姓“萧”的,除了皇族还有谁呢? “罪臣之女顾霖见过陛下。” 她连连退了几步,匆忙行了礼,面上似惊似惧,还有一种强烈的排斥自心头升起。 “起来吧。”萧凉没为难她,依旧面容和煦。 顾霖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整个人僵立在那里,远远看过去,就是一抹单薄脆弱的孤影。 这次顾氏败落,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眼前登基的陛下,打败了姑母所生的皇子,夺得了皇位。 虽说大黎历来都是立嫡为尊,姑母与爹爹妄图立二皇子为帝本就于礼不合,但她从小受到姑母的庇护,纵然姑母不占理,她心底对这一场政变的结局还是很不能接受的。 所以,就算萧凉对她的态度和善得很,她面对眼前这位名正言顺登基的陛下,一点都没有好感。 “霖霖,药要凉了。” 两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个凌厉中带着希冀,一个温煦中夹着戏谑,都等待着小姑娘的回应。 陆熠又咳嗽起来,在静谧的室内尤为突兀。不知是出于对陆熠负伤的感谢,还是畏惧于萧凉的皇权,顾霖终于败下阵来,慢吞吞地挪到榻边,端起药碗,开始喂药。 这汤药煮得浓稠,味道也很冲,她有些受不了,忍着胃里的不适,屏息拿起药勺一口一口喂,动作不免急切了些。 陆熠倒是一点都不挑剔,她喂多少,他就喝多少。苦涩的汤药入喉,男人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而一脸满足,像是在喝天赐的美酒。 萧凉有些受不了地瞥开眼,视线一顿,就发现了榻前空地上那把出鞘的长剑,他唇角勾起,憋着笑没吭声。 一碗汤药终于见底,顾霖如蒙大赦,立马弹起身子,借口去送药碗,匆匆离开了屋子。 陆熠没拦她,目送着小姑娘纤瘦的身影落荒而逃般离开,直到屋门再次关上,他才刚视线转向萧凉。 方才的柔情缱绻通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贯凉薄的幽深:“大晚上的,陛下来做什么?” 萧凉也不再装正经,翘着二郎腿坐在顾霖刚才的位置:“我不来,就看不见这场惊天好戏了。陆熠啊陆熠,你之前对朕怎么说的──” 他矫揉造作地模仿起对方的声音:“臣只是为江山社稷考虑,从来不被儿女私情所累,对于顾霖,也没有半点情爱。” “你说,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陆熠冷冷淡淡地瞪他一眼:“人都是会变的。” 话一出口,他就愣住了。这话似曾相识,是前几日顾霖也对他说过的,当初并不甚在意,可现在回想起来,免不了让他心中有些慌。 那时候他想带顾霖去花灯街玩,是存了哄人开心的意思。可小姑娘反应却很冷淡,拒绝时说了句“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人都是会变的。” 是,从前他并未识得内心,做了许多伤害顾霖的事情,现在终于明白她对于自己而言的重要,便变得一心想要弥补。 可,她口中的变了,是变了什么? 只是变得不喜欢花灯节了吗? 陆熠俊脸一沉,刚才尚还满足幸福的神色就有了裂痕。 “你怎么像个女人似的阴晴不定的。”萧凉看他第一次将情绪放在脸上,大为无语,鸦青色的团龙长靴踢了踢地上的长剑,“这丫头在你昏迷的时候,还想用这把长剑了结了你,你竟然还有胆子让人家喂药,就不怕人家一狠心下毒弄死你?” “她不会。” 萧凉更加无语,将长剑一脚踢开,又笑起来:“陆熠啊陆熠,从前朕一直觉得你太心硬无情了些,现在一看,倒是看错眼了,你原来是个千年难遇的情种啊!” 陆熠压根不想搭理,身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眸子:“臣身负重伤需要休息,陛下可以回宫了。” “别,朕还有要事跟你商量,是跟你宝贝霖霖有关的。” 陆熠果然立刻睁眸,眼里俱是杀伐:“何事?” 萧凉将袖中的密信扔过去:“今日顾府受袭的事朕早就查过了,偷袭的人要么被隐卫杀死,要么被抓后服毒而亡,愣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若朕猜得没错,隐卫也没查出任何线索。” 陆熠脸色凝重地点头。 “可朕可以断定,这次偷袭,他们的目标不是你,而是顾霖。” 如一方阴空被惊雷震悚,陆熠被说中心中隐忧,心底的那团忧虑迷雾一圈圈升腾,压得他喘不过气。 其实从进入顾府开始,他就察觉到有一队隐匿人马在暗中跟踪,为了引对方出现,从花厅离开去往内院的路上,他故意遣开明面上守护的隐卫。可对方迟迟按兵不动,直到他与顾霖一同走出顾夫人的院子,才突然发动攻击。 陆熠若有所思:“而且,是故意在臣面前偷袭顾霖,生怕我瞧不出端倪。” 这样诡异反常的行事,会是谁呢? 事情发生在顾氏宅院,最大的嫌疑就是顾博。可顾霖是他一心疼护的亲女儿,顾博就算野心不死,也不会拿自己女儿的性命开玩笑。 且,在顾氏的地盘上出了人命,顾博得不到任何好处。 真正组织偷袭的人藏得太深,事情查到这一步,线索其实都断了。 萧凉见陆熠如临大敌的样子,反而开始宽慰道:“其实你就是怕他们一次不成,还会伤害你的宝贝霖霖呗。” “这事其实也好办,顾霖那丫头不就是因为被你揣在心尖上才惹来杀身之祸的么?否则从前她受你冷待,到处蹦跶活蹦乱跳的也没遇到任何偷袭,怎么你一开始哄人家小妞了,她就立马陷入危险了?依朕看,只要你把顾霖推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给她多一分关心,再寻一个姑娘顶上你心肝宝贝的位置,顾霖就安全了!” 察觉到陆熠脸色不对,他又赶紧解释:“当然嘛,朕的意思不是让你始乱终弃,只是故意冷淡顾霖将人藏起来,让外头都以为你寻到新欢了,这样对方就会将杀人的目标对准你新欢,懂了吗?” 陆熠摁下冷语赶人的念头,问:“陛下的意思,是给臣寻个身手不凡的女子放在身边?” “聪明!”萧凉热心道,“你还记得嫣然吗?这姑娘是朕精心培养的杀手,武功高强不说,还惯会伪装柔弱,性子也有趣,最关键的是长得特别漂亮,她在楼里可是头……” “嫣然?”陆熠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聒噪,脑中努力回想这个名字,听着倒很是耳熟,可就是想不起她是谁。 萧凉知道他满副心思都在顾霖那丫头身上,哪里会记得只有一面之缘的嫣然,直接介绍道:“添香楼头牌嫣然,那天你半夜被李栏拖去喝花酒,点的就是她!” 只是陆熠这人忒严肃死板,还没等嫣然进厢房,就迫不及待离开了。可怜花容月貌的嫣然只是匆匆在长廊拐角见了大名鼎鼎的陆世子一面,向他复命时言语中还颇有点对自己容貌的怀疑。 潇洒如萧凉般阅花无数,见到嫣然这等美色时,都觉得不是人间凡品,更遑论其他人?只是不开窍的陆熠没眼光罢了! 闻言,陆熠记忆中才勉强搜寻出添香楼里那抹匆匆一面的纯白身影,想起那晚回府后发生的事,他冷淡的眉眼间的不自然一闪而过。 他道:“不可。” “为何不可?”萧凉不解,而后又想到了什么,了然道,“男子三妻四妾不是正常,外头定国公世子即将休妻的传言就没消停过,你趁机休妻,接嫣然入府,再给个合适的理由给她身份,外人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陆熠却不再开口,凉凉地瞥他一眼,寒潭似的凤眸里流动着未明的情绪:“不可。” 他已经伤过霖霖一次,再也不能伤她第二次了。 ── 陆熠这回伤得重,在暗桩别院休养了好几日才动身回府。 这期间,他以重伤不能自理为由,缠着顾霖日日陪伴照料自己。 此外,他又几次三番承诺会派最好的大夫、送最好的药材替顾夫人治病,等查出偷袭的真凶,就会带她再次回顾府看望,两人的关系也因此缓和了不少。 至少现在,顾霖不会见到他就心生畏惧,一心想逃离。 在顾府受伤的消息瞒得严,连老定国公那边都没透露,是以外界只当陆世子只是正常休沐,并未往遇刺上想。 经过林太医及顾霖的照料,陆熠身体已经复原大半,一直躲在暗桩不露面到底不妥,他命徐答备好马车,准备在今晚夜半时分回定国公府。 一辆檀木门锦帘马车停在别院门口,车角上挂着红彤彤的同心花灯,正是花灯节那晚,陆熠买下的那盏。 今日徐答特意拿来挂在上头,盼着能得个吉祥美满的寓意。 他默默望了那灯好久,心里美滋滋地想:这几日相处,夫人似乎没那么排斥世子爷了,这就是个好兆头,保不准再过段时日,世子爷的真心就能感动到夫人。 两人毕竟现在还有个孩子呢,这是怎么也拆不散的姻缘! …… 别院屋内,顾霖正半俯在床榻边替陆熠上药,男人胸前的伤口已经愈合大半,厚厚地结了一层痂,看着丑陋得很。 “世子,这样的力道,还觉得疼吗?”她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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