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忍不住一笑,“谢谢你,仲秀才,我感觉好多了。” 仲简也微微动动唇角,问道:“可要我送你去太学?” “不用。”恒娘摇头,“你还是尽快去看看老宣吧。” 仲简转身正要走,耳边传来恒娘一声轻轻的问话:“你……为什么帮我?” 顿足半晌,方回头,看着她,答道:“因为,我想占不花钱洗衣服的便宜。” 等他走出一里地外,似乎还能听到恒娘含着笑意的柔和声音,“好。” —— “妖言?”阿蒙捏着报纸,懒懒倚在锦榻上,身下枕着个波斯式样的长腰靠,黑曜石般的眼眸微微眯起,沉思起来,“妖言案历来不是小事,一旦坐实,牵连甚广。各州郡若是出现此类案件,多半在地方上就摁得死死的,不愿朝廷与闻。 待处理完结之后,再将结果上报。如若不然,中枢一旦插手,便是震动天下的大案,地方上只怕要落一地官帽,极难转圜。” 恒娘坐在榻边,阿蒙方才拉她一起歪着,她总觉不惯。依旧正襟危坐,闻言脸色一白,喃喃道:“这么严重?” 阿蒙也坐起来,鬓边微斜,一支金钗将落未落。干脆伸手取下,信手扔到一边狼毫林立的书案上,撞上墨洗,发出清脆声响。听得恒娘心尖子一颤,差点就想扑过去捡回来。 阿蒙丝毫未觉,笑着安抚她:“阿恒别怕。正因为妖言案非同小可,主事官员一定会慎之又慎,不会轻易认定。陈恒你今日也见过,他不是好大喜功,擅兴大狱的人。 皇城司现在忙着别的事,约莫也没有在这上头兴风作浪的雅兴。 照我估计,你那同伙也就是去京兆狱吃几天牢饭,就能安然回去。反是那告状的人,定会被陈恒狠狠训诫。无事生非,构陷无辜者入罪,够他喝一壶了!” 恒娘不由得怔住,她见宣永胜吓得走魂,仲简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只道是天大的事情,谁知到了阿蒙嘴里,竟是如此轻巧。 阿蒙又低头看手里的报纸,脸上渐渐笑开,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欢喜与钦佩:“我刚回来,就听海月她们说了这小报的事情。原来背后主事的,竟是恒娘你。我可太佩服你了!” 站起来,兴奋得在屋里旋了几个圈,裙角飘起,暗光重重,十分好看。又突然停住,双目灼灼地盯着恒娘:“阿恒,你敢不敢再玩大一点?” 恒娘一怔,望着她,不明所以。 阿蒙在宽敞的画堂中立定,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激动心情,一字一句说道:“我听海月说过街面上的情形,京城女子,无论贫富,皆争相求购,一睹为快,至有道旁洒泪,当街长哭者。 无非这世间终有一人,替她们大声疾呼,浇透她们胸中块垒,才有这样的痛快淋漓。 可是她们不知道,替她们呐与呼,鼓与吹的,不是什么叫做宣永胜的小老头,而是与她们一样感同身受的女子,更是一位有勇气有毅力,敢为天下先的年轻姑娘!” 这是,说的她?恒娘被她言语感染,也忍不住笑起来,双眼闪亮,脸上渐渐飞起红霞。 “走。”阿蒙扑过去,拉起她的手,“我们去京兆府,告诉天下女子,是恒娘,是薛家阿恒,做出的这等伟业。将来青史留名,可不能让那宣永胜掠美抢功。” 恒娘还没回过神来,已被她拉着向外就走。 好在门口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此事不可!”
第45章 小型修罗场 恒娘听到这个声音, 下意识转头,便见宗越一身玄色箭袖,怀抱一束殷红的秋海棠, 立于门口, 如玉树临渊,苍枝摩云。 花色艳如朝霞,簇拥着他唇边微笑,俊逸眉眼。黑衣红花, 人如日轮,华采皎皎。 恒娘移开目光,不敢多看。转而落到阿蒙身上,见她走过去, 从宗越手上接过花束,低头细看片刻, 讶然道:“果真是溪谷海棠。只有那一丛海棠花, 茎干上有这样紫色斑点。” 抬头看着宗越, 惊奇之情,溢于言表,“一个时辰之内, 你怎么做到往返来去的?难不成你有缩地成寸之术,御剑飞行之能?” 宗越垂眸,一笑:“容我保守这个小秘密。”随即展眉问道,“既是我做到了, 你答应我的事, 可能兑现?” 阿蒙揪起眉头, 一副极不甘愿又没奈何的样子:“好,半年之内, 我不叫人查你底细。不过,若是被我猜出来,你不许抵赖骗我。” 宗越握拳,抵在唇边,忍不住低笑,却没回答。 阿蒙恍然:“是了,你若是抵赖,我也不能知道。” 随即眼睛一眨,狡黠笑道:“我若是偷偷让人去查,你也不会知道。” “我会知道。”宗越告诉她,微笑如常,语气中却有种叫人不能不信的力量。 两人对视,一个挑眉,黑宝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一个含笑,面有春风,徐徐而过。目光交汇处,如有火花剑芒,谁也不肯示弱。 半晌,阿蒙作薄怒态:“你还说要献殷勤?这点情面,都不肯相让?以后不准你见我。” 恒娘坐在榻上,呆呆看着他们。听到这句话,猛然惊跳——阿蒙她,是在撒娇? 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惊讶,阿蒙既已订亲,怎能与别的男子调笑?还是该伤心,这男子是宗越。 宗越凝视着她,眸中异光闪耀。阿蒙知道自己得逞,本欲得意。不知怎的,忽然脸上一红,低头看花,避开他灼热目光。 “我答应你,你若是猜出来,我一定不抵赖。”宗越收了笑,认真地说。 阿蒙掉头轻哼:“谁要信你?” 抱着那束花,朝恒娘走过去,脸上重又欢欣笑起来,“阿恒,这是我最喜欢的海棠,寻常秋海棠都开在七八月,只有城东八十里的溪谷一带,有这异种海棠,九月开花。花瓣繁复,颜色姝丽。我借花献佛,送给你,以表我对你的一片景仰之情!” 恒娘默默接过,知道自己该开口道谢,却喉头苦涩,无法出声,只能把脸深深埋进花丛,装作十分陶醉的样子。 耳边听到阿蒙问宗越:“你刚才说,此事不可?” 宗越声音严肃起来:“恒娘与上庠风月的事情,我也听说了。阿蒙,此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恒娘将花束轻轻放在锦榻上。这锦榻多半是阿蒙日常小憩所用,榻上并未如日常所见,放置案几,反横七竖八,卧着几个长长短短的软靠。 四处散落书卷,恒娘触目所及,既有《酉阳杂俎》《搜神》《博物》这样的志怪传奇,亦有她无法辨识的古籍刻本。 海月从门口进来,带着几个丫髻少女,手里捧着或方或圆的各色食盒,在另一头的软玉暖阁上安放食案。 流云纹样的绞胎瓷盘,薄如蝉翼的青白玉碗,两三个波斯式样的高脚透光琉璃杯,漾着小半杯琥珀色液体。 阵阵香味飘来,钻入恒娘鼻端,她这才醒起,该是午食时候了。 她这半日奔波,情绪大起大落,早就腹中空空。偏偏诸事萦心,竟忘了吃饭这回事。 阿蒙拉了她起身,顺手捞起那束尚带着水珠的海棠,插入窗边半月桌上的长颈宽肚白玉瓶。轩窗开阔,秋日长天下花姿怒放,浑如一副极细工笔。 等海月布置妥当,带着人悄然退下,诺大画堂,仅剩他们三人。阿蒙方才问道:“宗远陌,你方才的话怎说?” 她拉着恒娘坐在暖阁上方,每人面前一个矮脚长方食案。明明空着一个位置,偏让宗越在地上站着,不肯出言邀约。眉宇间浮动捉弄之色,笑吟吟望着宗越,要看他怎生应对。 宗越稳稳站着,瞧着她促狭笑靥,眼眸闪笑:“已矣乎!吾未见好客如好知者也!” 阿蒙本好整以暇看他笑话,反被他一句话逗乐,伏在恒娘身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含糊叫嚷:“阿恒阿恒,这人胆大包天,竟敢取笑夫子。” 恒娘等她笑得差不多了,方才问道:“你笑什么?” 阿蒙一呆,慢慢从她肩头起来,瞧着她认真发问的眉眼,忽然失去了捉弄宗越的兴趣。柔声回道:“没笑什么,我犯傻而已。” 宗越也敛了笑容,不再与阿蒙调笑,自行沉默入座。 阿蒙亲自动手,替恒娘揭开面前餐盘上的雕花鎏金盖子,却是几样应季吃食,有凉拌鲜笋、猪肚鱼羹、秋藕片鸭、蟹眼蛤蜊元子汤、金桂蒸糍等。 三人案上都是一样的饭菜。她劝着恒娘多吃,自己却专挑了鲜笋,就着热汤喝了两口,余者一概不碰,端着那琉璃杯浅浅啜饮。 恒娘此前亦听人说过,贵家女们为保住窈窕身形,食用极少。 今日终于亲眼得见,暗自感叹。她可不愿委屈自己。今日还不知有何奔波,再加浣衣之事多半近日便有回音,若是饿着肚子,哪里能挣出银钱来? 是以毫不客气,也不挑剔,一双筷子落得飞快。好在她到底是女子,吃得虽快,吃相也并不粗鲁。 宗越虽落座,却未动箸。凝眉与阿蒙说话:“妖言一事,虽近世以来,多与食菜事魔、夜聚晓散之魔徒相干。但究其本意,仍属言语论罪。你今日提到的非所宜言、以及秦汉以来历世废亡的诽谤、妄言、借古非今诸罪,均为大不道之属。你想想,何为不道?” 阿蒙放下琉璃杯,沉吟:“非经为不道,非圣为不道,非上为不道。妄论休咎祸福,非议纲常伦理,皆为不道。” 徐徐吐出一口气,抬眼望着宗越,声音沉静下来:“方才是我轻狂了,多谢你提醒。” “不是轻狂,是你太热切。”宗越也低下声音,“安若,不要太急,太热。不要,伤着你自己。” 恒娘伸去夹肚丝的筷子生生顿在空中。好似空气突然凝固,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片刻之后,阿蒙声音穿透如有实质的空气之障:“在我猜出你身份之前,不准叫我名字。这样太不公平。” 筷子落下,鱼羹荡出涟漪,肚丝带汁而出。恒娘收回筷子,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原来,她真的叫做安若。宗公子似乎十分熟悉她,她为何却不认识他? 宗越应了一声:“好。” 转过话题,继续道:“本朝开报/禁前,曾就小报事召百官廷议。中枢有人以为,小报「乃市井不逞之徒,撰造无根之语,妄议朝政,传播中外,骇惑听闻,浮动人心。」为安此辈之心,朝廷制订《出/版条例》,又命中枢各部行官/办报/纸,方有如今报业昌盛的景象。今日上庠风月一事,若是处置不当,只怕有人借机生事,阻断言路。” 阿蒙转动手中酒杯,眉头微蹙,低声道:“我竟未虑及于此。” 宗越安慰她:“我这也是杞人忧天,未必便真有此事。只是,当务之急,是要将此事尽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阿蒙,你与陈大尹既是相熟,不若下午携恒娘往访,道清其中利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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