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去,就看到刺激的。 上庠风月竟敢胆大包天,顶风作案。他好不容易压下皇城司那头,这头恒娘居然给他放了个炮仗,还是一飞冲天的那种。他从别人手里高价买了一张报纸,看完之后,脸黑成炭。 当初恒娘信誓旦旦地说要改过,谁知掉头就忘个干净,干出来的事,一次比一次胆肥。 她可真是……可真是什么,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语,却在自己都未察觉时,唇角浮起一丝温暖笑意。 眼看着军巡铺的巡警进了巷子,围了上庠风月的铺面,宣永胜站在门口与他们理论,左右并无恒娘身影。他便在巷头隐了身形,耐心等候。 现在被她这一问,一时不知该怎么答。本来要与她说,不用担心胡祭酒告状,皇城司不会查封她的小报。现在也无需再说起。 最后只淡淡说了一句:“上庠风月出事了。你最好不要轻易露面。” 恒娘蹙眉疑惑:“为何我不能露面?” 仲简还没来得及回答,巷口处喧哗之声逐渐清晰,宣永胜那把粗嘎的公鸭嗓子特别容易辨识:“小民犯了何罪?你们巡铺这般蛮横拿人,还有没有天理?” 巡警们穿着土红色褂子,胸口前后一个「巡」字,手里拿着长棍。 口里喝三喝四:“有人告你们妖言惑众,聚众滋事,按律解州陈讼。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跟京兆府的老爷们哭去。” 妖言?宣永胜一下哑了嗓子。恒娘悄悄探头去看,他一张脸发白,跟只老耗子一样。 宣永胜昨夜跟着恒娘下狠心之时,本拟着最坏不过查封了事,现如今竟成了个触犯国法刑律的罪过。 他宣永胜一把老骨头,若是去那暗湿秽臭的牢房里头呆几晚,挨上个几十脊仗,发配编管,可就提前埋了黄土。 一张口,颤声便要说话:“官差老爷,你们拿错人了。这上庠风月的主编实是另……” 「有其人」三个字尚未出口,不知从何处打来一粒小石子,正中胸口。他顿觉心胸一窒,口舌如闭,一时之间,再难发声。 巡警们也未觉有异,只管押了他,一群人脚步生风地走了。 榆树后,恒娘后退一步,总算明白仲简叫她不要露面的用意。侧过脸来,望着仲简:“你刚才动了手脚,叫他出不得声?” 仲简点头。榆树后便是一带高墙,方寸之间,地势狭小。恒娘略退一步,整个人几乎已在他怀抱之内。 他素来不近女色,清苦自持,此时巡警已远,原该放开手来,还恒娘自由,然而看着怀里苍白面色的少女,竟有几分心疼,几分不舍得。 维持住之前的姿势不动,低头看着她:“这不过是暂时的法子,不能长久。他去到京兆府,一样会供出你来。” 恒娘一下子抓住他手臂,太过用力,以至于手指深深掐进他紧实肌肉,有几许疼痛:“我娘,我娘……” 她声音急切,带着从未有过的祈求:“仲秀才,请你替我照看我娘……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 “你都要去牢狱了,怎么报答我?”仲简忍不住跟她开了个玩笑。 他从未跟恒娘说笑过,偏生在这样紧急关头冒出一句戏语。 恒娘忧急恍惚之中,反应不过来,呆呆看着他,反问:“你要我怎么报答?” 仲简被她茫然若雾的眼神看着,心头剧烈跳了一跳,眼神不由自主暗了暗。 心知不妙,忙摄住心神,暗暗告诫自己:功名未就,何以家为?功名未就,何以家为? 默念了两遍,方才镇定下来,沉声道:“你即刻去太学,找阿蒙。就算京兆府要拿人,也决计不敢闯她的院子。”
第44章 此事不可 “不行。”脱口而出的两个字, 带着几不容商量的坚决拒绝。 仲简皱起眉头,看着她,居然没明白这个「不行」是什么意思。 “阿蒙她……”恒娘迟疑着, 缓和语气, 试图为自己的抗拒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你上次说过,她也不是做什么都随心所欲。她若是招惹麻烦,也有尊长会训诫她。我怎么好拿这样的大事去麻烦她?” “你也知道这是大事, 不是一般人担得起的。她正好不是一般人。” 仲简觉得今日恒娘有些不可理喻:她什么时候这么道貌岸然了? “她凭什么要替我担着?”恒娘反问,“我今日听说,她已经定亲,夫家很不一般。若是因为她替我担事, 影响到她的亲事,我怎么过意得去?” “她的夫家?”仲简脸上露出一种十分古怪的表情, 慢慢道:“这你就更不用替她担心了。她那位未来夫婿, 拿她当眼珠子一样供着, 任她怎么折腾胡闹,也不舍得说她一句半句重话。这门亲事, 比板上钉钉还要铁实。你这点小事, 根本连水花都不会惊起。” “你这话就奇怪,刚说是了不得的大事,现在又成了小事?” “不奇怪。在你, 是了不得的大事。在她夫家, 就是不经意的小事。”仲简的解释里有股熟悉的讥诮意味。 恒娘脑海中浮现宗越凝视阿蒙的眼神, 心中一阵痉挛, 好似被看不见的敌人打了一拳。 淡淡苦涩的感觉在口腔中弥漫,心里升起一个模糊的念头:正是宗越待阿蒙的与众不同, 令她不愿在阿蒙面前低头退让。 垂了眼帘,声音暗暗:“仲秀才,阿蒙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让我与她的关系变成施恩与报恩。” 仲简沉默下来,一双眼睛忽然冷淡:“朋友?恒娘,你当童敏求是你的朋友么?” 恒娘身子后仰,背靠着榆树,咬紧下唇,拒绝回答。 仲简也不指望她会回答,很快接道:“你当童敏求是朋友,待他亲厚照顾,却不妨碍你拿他牟利。你当我是朋友,与我吵闹玩笑,也不耽搁你谋算我,从我这里占便宜。为什么换了阿蒙,你忽然就崖岸自伟,矜持清高起来?” 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恒娘一双黑亮眼眸倏然睁大,声音影着压抑的怒火:“你想说什么?” 正午的秋日从树叶稀疏的榆树枝干中洒下来,落在仲简轮廓深刻的俊脸上,投下一片半明半暗的阴影。 他眼眸中闪着幽幽的光,如同积年的推事老吏,冷酷审视着恒娘,一字字道:“你并没有拿阿蒙当朋友,你当她是云间的神仙,是你无法奢望的美梦,是你拼了命想要成为的理想。” 恒娘愣愣地望着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仲简那种特有的,针刺一样的讥诮声音会落到自己身上。 “你崇拜她,羡慕她,害怕失去她的欢心,所以不敢去利用她,麻烦她。” 仲简也不知道为什么,惯常的冷淡不在,胸口窝着极热的火石,逼着他无法停歇,一口气说下去:“你对你那宗公子,只怕也是同样的心情。你不敢奢求从他那里获得什么,你甚至不敢告诉他你对他的情意。只是一味仰视他,偷偷恋慕他,便能从中得到满足。” 声音坚硬如铁:“薛恒娘,你心里藏着的,是对贵人没有理由的崇拜与向往。” 风吹过头顶的树叶,再没有盛夏时哗哗的声响。树枝一动不动,黄叶打着旋儿飘落,一切都静悄悄的。 只有似有似无的风声,伴随着粗重呼吸,充斥这一方忽然与世隔绝的狭窄空间。 正午的阳光忽然变得刺眼,又或者不是阳光,而是仲简的眼睛,亮得如同淬火的利箭,竟让恒娘在瞬间不由自主闭上双目。 一双手捏紧又松开,随即又捏紧,反复几个来回。直到两手颤抖,再无法握紧,只能无力垂落身侧。 方才努力睁开眼,盯着两人之间仅隔寸许的地面,从喉咙中逼出又干又涩的语句:“我欠童秀才的,我可以努力补偿他。我会想法子,以后免费替他浆洗缝补衣物。” “你觉得这能算补偿?”因为这份不可置信,仲简微微睁大眼睛。 “我觉得算。”恒娘抬头,近乎蛮横地看着他,“因为这是我能给出的全部。至于仲秀才,我确实存了利用之心。以后若是有机会,说不定我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你。 你若是不愿意,大可以躲我远远的。你若是不介意,我也可以回报仲秀才,帮你洗衣服,请你吃饭,或者做些整理家什的杂活。” “不管我的回报多么微不足道,我总觉得我是有来有往,并不会在你们面前就低了一头。可是阿蒙。” 她吸一口气,声音低下来,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或者你说的宗公子,我不知道我能回报他们什么。我所有一切,在他们面前,都如灰尘泥土一样,丝毫不稀奇。” “你说我崇拜他们,是,你说得对。”这句话似乎令她用尽全力,整个人靠在榆树上轻轻颤抖,眼皮轻轻阖上,疲惫而虚弱,“宗公子的风度,阿蒙的骄傲,他们的学识才华,都令我向往。昨夜我不过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却做了个酣畅的美梦。 我梦见我也从小与他们一起,在光明辉煌的世界里长大,饱受宠爱,不识忧虑,读很多书,认识很多人。甚至,在那样的世界里,宗公子也可能会对我动心,会专注又温柔地看着我。” 最后一句话轻得像耳边丝一般滑过的风,仲简近在咫尺,却也听不清楚。 又或者,他下意识关闭了敏锐的听力,不愿听到这一句极不得体的倾诉。 话里的情愫,令他十分不舒服。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呼吸声平缓下去,消散在风中,几乎与秋日午后的乍凉还暖空气融为一体,再难分辩。 良久,仲简方才说话,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淡:“他们未必是你想的样子。而别的贵人,也更不可能都像他们一样。你若是对贵人们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尽早清醒的好。” 恒娘也平静下来,笑了笑:“我若是认识更多的贵人,说不定就能明白你的意思。” 不再跟他说这个问题,问道:“你让我去找阿蒙,宣永胜怎么办?上庠风月本是我与他合作,我总不能弃他于不顾。他也一把年纪了,若是在狱中有什么好歹,我如何过得去自己这关?” “京中出了妖言案,皇城司职责所在,是一定要过问的。我会找机会去狱中探他。只要皇城司打过招呼,京兆狱定会好好照料他。” 恒娘点点头,又问:“我去了太学,需得托人带话回家。否则我娘怎么安心?” “我会安排。”仲简看看她,神情逐渐柔和,“你愿意去找阿蒙了?” 恒娘唇角一翘,笑容有些悲哀:“我忽然想起来,早在莫家大院里,我就欠过阿蒙的人情了。一回生二回熟,今日这番矫情,实在是瞎子买花,没眼看;聋子撞钟,没耳听。” 仲简沉默了一下,忽然道:“别人若是结识阿蒙,也许一门心思想着攀龙附凤,谋求好处。你这份矫情,反倒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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