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的信传得十分高明,不着痕迹:她叫人送来一册唐书,乃是酷吏列传。 陈恒收到时,哭笑不得,肖想了一番大小姐与人调笑时的动人容姿,心尖微微发痒,却也知道,他仕途在身,这心思可不能流露分毫于外。 所以宣永胜虽是进了京兆狱,却是毫发无损。此时方才能大大方方地押出来,示以公正慎刑之意。 宣永胜一抬头,见了面前黑压压的阵势,吓得头皮一阵发麻。 他是屡试不第的落魄文人,对犯忌讳的事,可比恒娘清楚多了。这一副大闹京兆府,若是论罪,他可是肇因起始,罪魁祸首。 众女都等着「主编娘子」,见出来个矮小男人,大失所望,纷纷鼓噪起来:“大尹这是捉了什么人来糊弄我们?”“难道主编娘子已经被你们在里头弄死了,这会儿找个假货来顶替?” 陈恒厉声呵斥:“上庠风月一案,到案者便是眼下这位宣主编。本府适才让你们不要听信奸人妖言,便在于此。是何人告诉你们,主编乃是二九娘子的?其人必定心怀叵测,本府若是查获此……” 还没发完官威,宣永胜回过神来,冷不丁一嗓子干嚎:“我不是主编,主编是薛恒娘,她正是二九小娘子!” “薛恒娘?”陈恒一怔,这名字好生耳熟! 宣永胜的话顿时激起一阵阵如浪潮般的回应:“正是,正是。”“我们也听说,是叫做薛恒娘的一位小娘子。”“大尹请让薛恒娘出来与我们一见。”“官府可是对薛娘子用了刑,生死不知,这才不敢让我们见她?” 这话一出,众女都哭起来。一片悲呼:“她小小年纪,敢替我们出声,我们却不能为她求一个活路么?” 昨日在太学祭酒处见到的那个浣娘,似乎便叫做这个名儿?只是,她是个浣娘,怎么与上庠风月扯上关系的? 陈恒眉头皱起。薛恒娘是谁,如今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无法给出薛恒娘。 今日之事,难道已经无法善了?抬眼一望,人群之外,已有皇城司的逻卒在左右逡巡。 暗叹一声,举起手来,正打算命手下调集府内衙役,强行驱散人群。 忽然听到一把清亮悦耳的女子声音,从对面高处传来:“薛氏恒娘,多谢各位大娘姐妹一心回护。” 众人齐齐抬头,循声望去,便见对面清风楼第三层,一扇极宽的轩窗后,站了一个青衣女子,言语落定,便从窗户消失。 片刻之后,清风楼下人群分开,自动让出一条道来。那青衣女子缓步走出,陈恒等她走近,细看之下,果然便是那浣娘。 二层小楼上,仲简瞳孔猛然一缩。 上峰又开始笑得惬意:“原来这闹出诺大动静的薛恒娘,竟是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可惜可惜,陈大尹虽是惜香怜玉的人,只怕也不敢对她稍有宽贷。” 清风楼的贵客厅里,阿蒙站在窗前,紧紧盯着恒娘身影,宗越低声道:“你既是担心她,为何不拦着她?” “阿恒自有主见,我怎能拦她?”顿了顿,又轻声坚定道,“再说,我信她。” 宗越走上前去,几乎已经靠近阿蒙身边。几步开外的海月见状,身子下意识动了动,见小姐没有避让,想了想,低下头,装作没见到。 宗越侧头,在阿蒙耳畔低声道:“太子来了。”
第47章 京兆府问案 恒娘生平第一遭进入京兆府大堂。但见厅深梁高, 四面合围,虽有天牎,阴天没有天光, 大堂里比民居暗沉。 二十来个衙役在两侧站好, 手上拿着根上黑下红的水火棍,黑帽皂袍,目视对面,面皮紧绷。 恒娘走到离公案两尺远的地方, 停下脚步。两侧衙役开始用水火棍点地,齐声闷吼「威武」。 宣永胜也在她旁边,被这声音惊得身子一跳,随即膝盖一软, 差点跪下,幸亏恒娘在一边, 扶了他一把。 恒娘从未见过这等官威, 自己也手心出汗, 两腿虽是站着,却有些发软无力。 咬着牙, 回头看看。大堂门口比里头亮堂, 妇人们挤挤挨挨地站在那里,都踮脚翘首,朝里张望。 看她回头, 都咧嘴朝她笑, 还有好些胆大的, 叫出声来:“小娘子莫怕, 莫怕,莫怕!”虽然在宽慰恒娘莫怕, 声音却带着颤儿,似是同时也在鼓励自己。 一道暖流蓦然从心底喷涌而出。恒娘慢慢挺直脊背,双腿稳定下来。 目光又移向对面清风楼。彼处窗户前只有宗越一人,见她望过去,微笑颔首,颇有鼓励安慰之意。 阿蒙已经不在那里,恒娘却知道,她一定就在附近。 宣永胜倚在她身边,迟疑片刻,小声说:“恒娘,你不怪我招出你来?” 昨日有皇城司的察子去狱中探过他,他本已应承跟他合作,小事化了。 谁知今日见到众女哗聚的场面,吓得没了主意,嘴上一溜,终究还是把她供了出来。 恒娘苦笑,回了一句:“我怪你做什么?你又没有撒谎。” 那些女人们早已知道她的名字,这其中显然有人捣鬼。她心中约莫有几分影子。 想了想,低声问宣永胜:“这两天赚了多少?” 说到这个,宣永胜陡然一振,两条腿顿时停了筛摆,小眼睛发光,从木枷下悄悄比出三个指头。 “三贯?”恒娘吓了一跳,她知这两日行情极好,却做梦也没想到,两日竟赚了往常一两个月的量。 嘴角一弯,笑到一半,忽然顿住,喃喃道:“刨除呆会儿挨板子的医药费,蹲大狱的打点费,也不知到头来能剩多少?” 两人斤斤计较着银钱,反倒没有刚才那么害怕。 陈恒去后院换好官衣,不知被什么事情耽搁,升堂就坐时,略微比平时多用了些时候。 衙役押了最先击鼓的陈氏上堂,躬身秉明事由:“该妇击打鸣冤鼓,被我等拿下,请老爷发落。” “按例责打三十大棍。”陈恒一皱眉,又道,“姑念其是女子,且为初犯,折半行刑。” 陈氏豪横,虽是面白如纸,却兀自梗着脖子,叫道:“老爷,你打便打,反正我陈氏自小被人打大的,在娘家爹娘兄弟打,在夫家公婆男人打。别的本事没有,抗打却是看家本领。皱皱眉头不算英雄。只你打过后,记得放过薛家小娘子。” 她却不知,公堂上这顿打,与日常没头没脑的打不一样,很讲究个形式与规矩。 乃是要趴了裤子,摁倒在长凳上,光着屁股挨打。说是肉刑,区区十来棍,并不伤筋动骨,实则是受辱成分多过疼痛。 差人上来松了绳索,要扒她裤子,她一下子惊叫起来,拼死护住腰带。 门口挤着的妇人们本在交头接耳,这时也不由自主停下,直直地望着被差人蛮狠拉扯的陈氏。 多人面上露出恐惧之色,本已蹭着门槛的各式布鞋都悄悄退后一步。 恒娘也没见识过这等场面,吓得脸色煞白,然而看着陈氏扯着裤腰带的手被一点点用力扒开,手指发白发青,甚至能听到指关节扭曲的「咔嚓」声音,陈氏发出一声尖利至极的痛呼,门口吃惊之下,竟齐整整后退一步。 恒娘再无法忍耐,怒火压倒恐惧,声音亮得像刚出的日头:“住手!” 陈恒也没料到那妇人竟如此蛮横大力,眉头皱起,听到恒娘这声叫,下意识抬手,让衙役暂停。看着恒娘,问道:“你是薛恒娘?你有何话说?” 有何话说? 四个字问下来,恒娘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中反复自问:她是一个浣娘,公堂之上,面对饱读诗书的府尹大老爷,她能说什么? 如果换做阿蒙,她一定能不慌不忙,引经据典,从古到今,说得头头是道。可她不是阿蒙,她没有读过那么多书,讲不出那么多道理。 怎么办?怎么办? 目光茫然落在陈氏身上,她正望着她,两眼中充满希冀,似乎十分相信,恒娘能够阻止这件叫她万分痛苦的屈辱事。 却又那么温和,似乎在说,没关系,你做不到也没关系,我知道的,你只是个小娘子,我们都只是弱女子,争不过的。 那样复杂的信任与宽容,陡然激起她心中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无声告诉自己:恒娘,莫惊莫怕!冷静下来,就算你没有读很多书,也一定能想到自己的办法。 陈恒见自己问过话后,恒娘就呆在那里,似乎懵住。顿觉没意思,摇头正要让衙役行刑。 公堂下茫然站着的女子猛然抬起头来,许是这会儿日头一下子出明,她一张秀丽面容竟有些发亮,隐约流动的光辉叫人一下子无法直视。 她开口问道:“民女不通律法,有一事不解,想要请问大尹:这位陈娘子,究竟是因为击鼓受刑,还是因为告状而受刑,或者是因为击鼓告状而受刑?” 陈恒没想到她开口竟是如此一问,顿时来了兴致,手肘放上公案,身子微微前倾,凤目含威,声音如刀:“是击鼓而受罚,你待如何?” 恒娘抬头看着陈恒,目光坚定,毫不回避:“大尹,如果只是敲了鼓就要受罚,便是大人惩戒顽童的意思。我虽然年纪小,尚未成婚生育,但也见过尊长们教导小辈,是以规劝责骂为主,引导他们学好。哪里会有心存慈爱的长辈,用这种侮辱的方式去伤害他们?” 陈恒徐徐扣指,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庄严颔首:“有道理。本府这面大鼓,还真被顽童拿石子砸过,本府将他们捉了来,罚他们扫了一个月的街道,教导他们爱护公物。” 被这浣娘挑起兴趣,故意问道:“若是告状而受罚,又待如何?” “如是告状就挨打,那就没人敢来告状了。我昨天听人讲过,古代的圣明天子都要在皇宫之外,立诽谤之木,设进善之旌,好让老百姓去进谏告状,叫做「通治道而来谏者」,就是治理天下很有办法,能招来大家畅所欲言的意思。 民女觉得,如今的官家老爷就跟尧舜一样贤明,爱民如子,肯定不愿意自己孩子受了委屈无处诉苦。” 海水朝日图后,隔着一堵屏风,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 陈恒离得近,耳朵尖,不禁微微一笑。眼光扫过阶下恒娘,难怪屏风后的人不惜折节下交,费心为她周全。这浣娘的聪慧胆识,果然不是寻常人可比。 干咳一声,板着脸,又问道:“当今天子自然是圣明天子,这点无需你多说。我再问你,若是击鼓告状而后受罚,你又有什么说法?” 恒娘越说思路越顺,此时已经能够抬头直视陈恒,神情从容不迫,声音徐缓有力:“若是击鼓告状方需受罚,民女以为陈氏不当受罚。第一,陈氏是代我告状,并非为自身申冤。第二,如今本主便在这里,自然无需她代劳。第三,她只击鼓,未告状,自然不当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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