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想了想,摇头道:“一动不如一静。皇城司生怕我做出什么荒唐事来,盯我得紧。我若大张旗鼓去找陈恒,必定惊动他们。反而打墙动土,把事情闹大。陈恒是极聪明的人,不用去找,自然明白怎么做最好。” 恒娘此时终于吃饱喝足,放下筷子。安安静静问道:“宗公子,阿蒙,你们说的,可是我与上庠风月的事?” 宗越的目光总算从阿蒙身上移开,望着恒娘微笑:“正是。恒娘,你可有什么想法?” 恒娘垂下眼眸,声音平和:“我想,既是说的我的事,似乎该由我来决定,不该麻烦阿蒙与宗公子替我做主。” 室内静了一会儿。恒娘不敢抬头,不知道宗越与阿蒙此时是何表情。 虽然难免惴惴,担心辜负人家好意,这片想要自己做主的心意却十分坚定,并不打算改变。 打破沉默的,是阿蒙。她轻轻笑出声,双手伸过来,搂住恒娘:“你说得对。是我越俎代庖,大包大揽。阿恒,你别怪我,我向来做事鲁莽,甚少考量别人心意。” 宗越也出声道歉:“对不住,恒娘,是我失言了。” 恒娘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宗越,又看看阿蒙,含笑求恳:“阿蒙,若是我请你替我讲解,宗公子今日与你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们讨论的妖言、小报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会不会太麻烦你?我想,我需要学习许多许多事情,才能做出最好的决定。” 阿蒙一呆,随即笑得眉眼舒展,欢欣鼓舞;“不麻烦。我很开心呢!我笑话胡祭酒好为人师,其实真正有这嗜好的人,是我才对。你随我来,我拿书与你看,再与你好好解说。” 拉了恒娘便要走,宗越忽然道:“恒娘且慢,可能借一步说话?” 恒娘一怔,阿蒙瞧瞧她,又瞧瞧宗越。宗越坦然由她看,却不说话。阿蒙在恒娘耳边嘀咕:“我先去找书。你小心,这人很会说甜言蜜语。” 恒娘见她含笑蹁跹而去,心中一阵说不出的钝痛:她似乎并不知道,宗公子从未对别人说过类似话语。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另一道门后,宗越问道:“恒娘,上庠风月的事,皇城司那头,畏之可能代为周全?” 恒娘猜到他是问这个,点点头,低声道:“仲秀才应承了我,会帮我的忙。” 宗越轻舒一口气,展颜笑道:“你放心,若京兆府与皇城司两头都能按下,此事应当不会闹大。” 他错了。
第46章 请命 京兆府外便是浚仪桥大街, 街面跪满穿着青衣蓝布的妇人,约有百十人之多,大都俯首于地。 粗看上去, 便似种了满田野翠绿叶子, 结出一地黑油油的瓜。 时值辰正,秋日未明,天边有阴云遮了日影。风比日头烈,吹得哀哭之音四处飘荡:“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开释上庠风月主编。天下妇人感怀德义,甘愿佛前供灯,为大老爷祈福长生。” 这群跪着的妇人之外,又有十来个站着的女子, 手里各拿着一叠黄纸,上面写着十来个大字,“女子都是苦命人, 同心同力挣活命。”又有几行小字, 里面写有上庠风月字样。 见到人群中有女子,她们便上前分发, 口中念叨:“生来既命苦, 为来生修福。姐姐妹妹,大娘大婶,都来帮个手, 多个声音。” 街面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走车行轿的不得不从旁边的小巷子绕路出去。 街对面就是京城最高的清风楼, 上下三层的窗边都挤满人, 探头倾身地往下张望。 有此时出街寻早食的,被堵在路口, 奇了怪也,朝旁人打听:“这是怎么回事?这许多大娘子小娘子聚在这里,是京兆府要祭王母娘娘,还是拜送子观音?” 周围站着的都是男人,听他这一说,顿时会意哄笑:“你他娘的瞎扯,不怕挨官老爷的杀威棒?” 那人笑嘻嘻:“妇人们凑一处,不就是做这些事?或是求夫君子女平安,或是求子求因缘。难道还能干出与众不同的事来?” 一个山羊胡子的长衫老头摸着胡须:“你可别小瞧今日这些妇人,端底不凡,竟是学了那汉时的太学生,来这里跟青天大老爷请命的。” 众人听出这话里的嘲笑不屑,越发哄堂大笑:“扯你娘的臊,天下妇人都一个鸟样,头发长见识短,眼皮浅心窝子窄。就这样蹲家里都嫌累赘,也就做些缝补洗刷类家活的夯货,也想跟人家读书人比?” “我看啊,还是家里男人待得太好了,没把住门,让她们脱滑来这里闹事。各家拎回去锤一顿,什么毛病都好了。” 男人们彼此应和,各种怪笑声音此起彼落,居然慢慢压倒恸哭声音。 前排一个女子站了起来,往回望了几眼,转身噔噔噔上前,走到登闻鼓前,拿起旁边放置的木槌,甩开手臂,左右开弓,一时鼓声如雷,隆隆隆响起来。 这鼓声响动太大,再没人敢装死。京兆府里传来响动,十来个衙役从里面出来,吆喝:“何人击鼓?” 那女子大声答道:“民女是城东溪东街巷女户陈氏,有冤情要上诉府尹老爷。” 衙役们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好个不识规矩的妇人。不知道律法规定,凡有击鼓鸣冤者,需受三十大棍,挨过之后再诉冤情?大尹尚未升堂,你先受缚,在堂下候着吧。” 上来两人,拿了绳子便要捆她。那女子扔了鼓槌,高声怒骂:“这是什么狗屁规定?” 要反抗,却抵不过衙役男人力大,很快被上了绳索,反剪双手,五花大绑。 这变故令在场众人惊呆,一时间连哭声也停下来。 衙役们松了一口气,暗念阿弥陀佛。今日一早被这群妇人围着闹事,偏生京兆尹陈大人昨晚去朋友府中赴宴,这时候还没回来。 府里虽有幕僚,却没人敢出面做主。 若是抓一个人,能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那可是太好了。 木槌上包了红布,圆滚滚,滴溜溜,滚到人群中。 一个妇人捡起来,也不抹泪了,站起身来,冲过去对着登闻鼓一阵乱敲。 不等衙役上来拿她,将鼓槌如法炮制,朝人堆里一扔,厉声道:“老娘城东棋子街大李氏,日日被男人打骂欺凌。月事褥疮,都逃不过他醉酒发泄。这日子有什么活头?如今老娘也敲了鼓,你们连我一起抓吧。” 这行动一下子点醒后来人,捡到鼓槌的,扑上去击鼓,没捡到的,干脆围过去双手做拳,锤将起来。 口里都哭骂喝叫着:“你们不如把我们都一起拿了。这世道,活不下去,还能死不痛快吗?” 在场原有近百个妇人,此时围住大门口,乱作一团。 又还有不知哪里得到消息赶来的妇人,有的连头发还没收拾,拿块头巾随便包住; 有的光着脚,衣衫褴褛,都从人堆里奋力挤出来,投入战团。 被推攘得歪来侧去的男人们此时声音也小下来,大都圆睁了双眼,看得一脸震惊。 还是方才那个山羊胡子,捋须的手太过用力,以至于扯了一把在手上,此时也无暇在意,直着眼睛;“这些女人疯了么?为个跟她们毫无利害关系的外人,竟然连命也拼上了?谁说女子无义气无烈气的?今日这些婆娘,简直活脱脱的义士。” 离着京兆府数十步远的地方,有一处高墙宅院,内有二层小楼。此时楼中站着二人,面朝京兆府方向,脸色沉郁。 “这是怎么回事?”为首之人方颌豹眼,眉有煞气,“你跟我说,此事已经处置妥当,只需今日过来跟陈大尹通个气,便算了结。结果竟是这般状况?” 仲简在他身后,脸上仍如平时,没什么表情:“勾当请看,她们手里拿的黄纸,似是佛前抄经常用的黄麻纸。岁序九月,临近药师菩萨诞辰。城中习俗,女子相约供奉药师菩萨,为家人祈福。 卑职以为,这当是昨日之事,被一些街巷的女人社获知,正巧昨日各社为菩萨诞集会,彼此游说,情绪煽动,临时演变成今日这个局面。” ——所以不是蓄谋串联,不是有人兴风作浪。 “你倒看得仔细。”上峰笑骂一句,煞气一消,有可掬之态,“陈大尹怎么还不露面?若是依你所说,只怕也就是两三处相邻街巷的女人社串联而起,若是他再不驱散,惊动的人越来越多,到时候别牵连到我们头上。” 仲简伸手,朝北边一指:“他来了。” 果然,一匹高头大马从北边小步跑来。陈恒在马上,眼见自己一亩三分地上人头涌动,急得浑身冒汉。 终于近了人群围拥处,翻身下马,高声喝道:“本府在此,闲人速速避让。”人群中闪出一条道来,让他青衣小帽地进了去。 衙役正与那群如下山猛虎一样的娘子撕打,见他来了,忙齐齐叫道:“大尹来了,大尹回来了,你们有何冤屈要告诉的,还不与大尹好好说来。” 陈恒昨夜出门赴宴,未着官衣,此时也无暇回去更换,干脆也不升堂了。 喘着气,站在府衙大门口,双手虚按,高声说道:“众位娘子,你们何故围住本衙?” “青天大老爷,我等此来,是为上庠风月主编请命。请老爷看在天下女子不易,难得有人替我们说句话的份上,放过这位主编娘子。” 一人带头,众人齐齐呐喊;“求老爷放过主编娘子。” 陈恒路上已经听了衙役来报,知道大致情由,然而听到「主编娘子」四个字,还是诧异了一下。 军巡铺交来的人是宣永胜,尖嘴猴腮小老头一个,哪里有什么主编娘子? 按捺疑惑,正色回答:“上庠风月一事,本府自会秉承国法情理,公平处断。尔等不要听信歹人谣言,在此啸聚,阻挠官差办公,扰乱衙门秩序。若是本府追究,其罪不小,还不快快散去?” 最早击鼓的女子放声道:“老爷,休怪民妇不知事。衙门杀威棒的厉害,谁人不知?听说主编娘子也不过是二九年华,身娇体弱,民妇等委实替她担心。恳请老爷请出她来,让民妇亲眼见见,也亲口表一表谢意,这才放得下心。” 陈恒皱眉,低头对手下吩咐两句,手下随即转身进了府门。 方才抬头,声音放得威严平整:“本府体谅尔等妇人,不识道理规矩,也不多与你们宣化教导。既是你们想求一个安心,本府便遂了你们的心愿。只是见过之后,需得好好散去,不可再行聚啸闹事。再有下次,本府绝不轻饶。” 众女都道:“这是自然。大尹信得过我们妇道人家,我们定不让大尹失望。” 很快,几名狱卒押了宣永胜出来。陈恒昨日才收了此案,便有皇城司的亲事官登门拜访,晚些时候,就连那位大小姐都派了贴身丫鬟来传信,左右都是一个意思,请他把事情盖下去,别生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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