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以为,举出这两本女子自己写的书, 足以堵住恒娘的嘴。 他却不知道,恒娘压根儿就没读过这两本书。她打小没正经上过学堂, 当年偷听人家私塾时还是蒙童, 学的蒙求、千字文, 顶多背背关关雎鸠之类,哪里有机会学习《女诫》《女则》?那可是为大家主妇、后宫嫔妃准备的标准教材。 她不知道这两本书里面讲了些什么, 无从与陈恒争辩。眼睛眨一眨, 干脆另辟蹊径:“既然大尹承认女子也能讲道理,可见女子不是天生就愚蠢,只是没有机会像这两位贵人一样读书识字。若能让天下女子读书识字, 出声发言, 不是能为世上贡献多一倍的道理?” 陈恒愕然。这角度, 似乎, 也很有道理?屏风后再次传来低笑声,有着拼命忍却忍不下来的骄傲欢喜。 青年公子耳朵一动, 瞬间转头看向屏风后,似是忍不住就想起身。虽然勉强坐定,眼神却一直往屏风后飘去。 陈恒见他心不在焉,知他心意,眼珠子一转,一拍惊堂木:“通篇胡说八道。薛恒娘,皇周出/版条例有规定,民人办报,需缴纳丁银十千以上,方可向有司申办。你并非男丁,假托男子之名,违例办报,事实俱在,不容抵赖。” “本府今日裁决,上庠风月自今日起,查封停刊。薛恒娘、宣永胜两人勾结,欺瞒官府,罪不容赦。依开平十六年令,「小有过失,辙罚铜谢过」,薛、宣二人罚铜十五斤,具结悔过。余人释放。” 宣永胜听到「罪不容赦」四个字,已然大悲,垂首软倒,嗒然若丧。及至听到「罚铜思过」,一下子支棱起脑袋,差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原以为是生死一线天的大难关,再没想到竟是过得如此轻松。 大尹的判罚简直可称作「高高拎起,轻轻放下」。「砰砰砰」磕头不止,高呼老爷英明,又伸手去拉恒娘跪下谢恩。 恒娘眨眨眼睛,还没怎么从刚才的慷慨激昂中回过神来。宣永胜拉得她一踉跄,却并没有跪下。 青年公子瞟一眼屏风,忽然出声,言语颇为谦逊:“陈大尹,我忽然想起一句刘宋时的笑话:周礼乃周公为之。周公是男子,故为男子谋。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语也。” “今日上庠风月既然违例,确实该查封,大尹判得公允。不过这薛娘子今日所言,也不无道理。既是圣天子抚万方之民,岂能独漏女子? 如今朝廷开天下言路,莫若便借此机由,为女子单开一路,由这薛恒娘去主持,名字便叫《周婆言》?” 陈恒笑着恭维:“公子所言甚是。若《周婆言》因此而盛,当为本朝一大雅事。” —— 衙役上前,替宣永胜取下木枷。恒娘在官府「罚铜十五斤」的文书上摁下鲜红手印,肚子里飞快计算,一斤铜折抵一百二十钱,十五斤该是多少钱? 门口小声议论了片刻,一些粗通文字的妇人替众人解释大尹的判罚,以及青年公子的倡议,过了一会儿,人群中慢慢响起狂喜的呼喊。 “周婆言!周婆言!我们有了周婆言!” 女子声音惯常清脆柔和,这几声呼喊却如荒滩的沙砾,粗砺嘶哑,声线不稳,似是下一秒便要哭出来,却又夹杂诺大的狂喜。 像是冬日最后一场大风刮过荒原,既带着冬日最后的绝望,又蕴着巨大的生机与渴盼。 开始是几个人,十几个人,最后数百妇人的声音汇合在一起,或高亢或纤细,或尖利或低哑,层层叠叠堆垒,似要将那暗沉沉的京兆府屋顶给戳出一个大洞来。 恒娘也被这声势吓住,回头一看,便看见潮水一样的女人,尖叫着,欢呼着,不顾衙役们的呵斥阻拦,鞋飞了,发散了,依旧不管不顾,冲进京兆府大堂。 一个膀圆腰粗的妇人推开众人,冲在最前头,一把抱住她,高高朝天上抛去。 眼看着京兆府年久失修的大梁快要砸到脸上,恒娘吓得惊呼出声,好在此时冲力减弱,人又开始快速下坠。 反复几次,她总算可以勉强镇定下来,呃,甚至还有点喜欢上了这样,令她想要放声尖叫又大笑的活动。 陈恒从公堂上站起来,示意衙役闪开。妇人们抬着恒娘,高抬着头,挺直脊背,骄傲地扬着下巴,浩浩荡荡出了京兆府大门。 “没想到今日这桩事,竟是如此结束。”京兆府附近的二层小楼上,豹眼男子此时已然神态悠然,笑道,“幸得大小姐今日这番任性胡为,引来殿下出面,替我们省下若干首尾。阿弥陀佛,大小姐难得做件好事!” 仲简不语。他人站在上峰身后,却没怎么听上峰说活。一双眼睛忍不住望着楼下街面,妇人们将恒娘高高抬起,小小的浣娘,如同一片青色的柳叶,漂浮在人群之上。他捕捉着她的叫声,从最初的惊惧到后面的兴奋。 唇角忍不住露出微笑:原来她骨子里竟是喜欢刺激的女子。将来若有机会,不妨教她骑马,她想必会喜欢在劲风中奔驰的感觉。 京兆府里,青年公子从屏风后转出,满脸怅然若失。 陈恒心知肚明,笑道:“微臣没料到,殿下亦读《妒妇记》这样的杂书。”他方才所举「周婆言」的故事,便出自《妒妇记》。 东宫设经筵讲读,两府诸位执宰隔日轮值讲经,间或亦有天下闻名的名家大儒受邀。 太子殿下的学习任务甚重,居然还有余暇涉猎这等闲书,陈恒不能不表示惊讶。 青年公子苦笑:“陈卿明知故问了。这是安若小时讲给我听的。你常去橡槲别苑会她,焉能不知道,她最爱看这些杂书?” 陈恒听出这话里的一丝幽怨,忙声明:“大小姐这处别苑,微臣去得也少,不过逢上大小姐心情好,做些论书赛诗的雅会,微臣蒙邀去坐上一坐。” 青年公子愈加幽怨:“她从不邀我。” 陈恒被他这眼神看得背心发冷,忙笑道:“殿下日理万机,再说两位既已订亲,总该避嫌。” “她也是这样说辞。”太子瞅一眼陈恒,举步朝外走。陈恒暗松一口大气,忙跟在后面,送他出去。 “不准我去太学找她,不准我在宫中堵她。自她去了太学,我已有两月未曾见过她。”语气苦涩辛酸。 陈恒落后半步,恨不得把耳朵堵上。硬着头皮,小心措辞:“以后的日子长着,殿下不必急于一时。” 门外光线明亮,青年男子不由得对着阳光,微微眯起眼,正好见到对面清风楼上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身影。 两人目光对上,那男子微微低头,以示恭敬。等他抬头,青年男子朝他遥遥一笑,亦颔首略作招呼。 陈恒隐约认出,那人正是在胡仪处见过的太学生,彼时不知为何,与大小姐一起受罚。不由问道:“殿下认识这人?” 青年男子收回目光:“有过几面之缘。”不再细说,自去了。 街上妇人抬着恒娘游街,不断有人加入队伍。两边街沿站着许多男子,都惊奇地张望着这群衣着虽朴陋,却意气风发的女子。 皇城司在几条街外布置下人手,意思是到彼处为止,不得继续前行。 恒娘也怕人群越来越壮大,若有奸人混入,易生出事端。到了皇城司设卡的地方,乖乖落地,与诸位娘子一一挥手道别。 众妇人散去之前,都高声笑喊:“周婆言,周婆言,好名字,我们都记下了。回头必买。” 恒娘心情激荡,忍不住将手围在嘴边,放声说道:“记住啊,你们都是周婆,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周婆。” 直到人群走远,仍有高亮的笑声传来;“我们都是周婆,这周婆,天下女子都做得的。” 恒娘放下手,一转身,便见一个俊美男子站在皇城司逻卒边上,对她露出一个极淡极淡的微笑:“薛恒娘,你今日颇得意。” 恒娘欢喜激悦,看他时想到的都是他素日的好处,不再计较他气死人的冷言冷语,重色轻友的劣迹,眉眼开花,笑道:“秀才,我真的很开心。” 阳光下的笑容太灿烂,仲简心中如受突如其来的一击,连忙迫自己转开眼,便见到街边另一个熟人。 恒娘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顿时惊奇:“莫大娘!” 那妇人穿着缟素,头簪白花,正是服丧中的莫家大娘。丧期不敢笑,眉眼中却也没什么悲伤,反而两眉舒展,目光有神,通身沉稳焕发的感觉。 “恒娘,我听说你的事,放下手里的活就来看你了。你很好,很好。” 两人曾在莫家大院针锋相对,彼时恨不得对方去死一死。此时相见,却再无怨恨。 恒娘关心询问:“大娘,我前几日去铺子里买炭,听店里的掌柜说,莫老爷走后,各家铺子很是乱了一阵,现在可都理顺了?” 莫大娘点头,“多谢你记挂。最初几日,自是兵荒马乱。内城有家铺子,柜上的黑了心,想趁乱卷款跑路。好在我筹划得早,还没从京兆府出来,已经叫人四处安排,该报官封存的先封存了,要紧库房更是直接派得力的婆子去上了锁,日夜守着。总算没出大乱子。” 妇人眉毛扬起,原本面相上的一丝刻薄气竟化作朗朗英气:“当初老爷初到京城,本就是我与他一起,赤手空拳,办下如今这副身家。如今重出江湖,好歹还能镇住这些老油子。” 恒娘笑道:“今世没有福气做大娘的媳妇,否则定要与大娘好好讨教经营之道。” 莫大娘眼神含笑,简短答道:“你来,我教你。” 又说道:“我已吩咐你家附近的铺子,今年冬天,每个月往你家送两坪木炭,你好好照顾你娘,莫要担心。” “这怎么行?”恒娘大惊,“之前去买木炭,掌柜的已经说了,大娘吩咐,凡我去买炭,均低于市价三成出售。我已经感激不尽,怎能再受大娘如此厚礼?” 莫大娘一挥手,“此前是为谢你一语点醒我的人情。今日是为谢你办报,替女子出声的公义。两下不可混淆。你别推辞。”声音断然,不容推辞。隐约露出做生意时的杀伐决断来。 恒娘望着她,半晌,忍住喉头酸涩,敛衽沉沉一礼:“谢过大娘。”
第50章 调情与借债 清风楼。 青年男子与侍卫们的身影消失在街道转角, 阿蒙方从房间角落里走出来,与宗越并肩站在窗前,声音懊恼:“皇城司这些察子可恶!但凡我有什么动作, 一定有耳报神飞快报去东宫, 顷刻不得自由。” 宗越忍不住微笑:“太子再快,不也让你溜了?我看太子临去,颇有怏怏之色。” 阿蒙睇他:“怎么?你想让我见他?” 宗越转头凝视她:“我的意见,对你来说重要么?” 阿蒙一吸气, 头微微后扬,眼角微眯:来了,又来了。 认识不到数日,她已然发现, 宗越有一种很神奇的本事,明明很平淡的一句话, 却总能被他说得缱绻情浓, 空气里充斥着无尽的言外之意, 余音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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