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叫海月进来送客,便见宗越目光落在窗边。室内各处几案已被她扫荡一空,只有彼处半月桌上,海棠依旧。 看到宗越目光中欢喜笑意,杏眼倒立,怒道:“你瞎看什么?不过隔得远了,我没顾上。这就打碎它。” 宗越笑叹:“草木何辜,受此池鱼之殃?” 见两人又要吵架,恒娘艰难地出声询问:“宗公子,你刚才说「不可」,是什么意思?” 宗越敛去笑意,看着恒娘,缓缓道:“阿蒙不宜作此文。恒娘,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代劳。” 仲简见恒娘已经大致平复,脸上虽仍有潮红,可说不清是呛咳所致,还是见到意中情郎羞怯所致。 收回手,重重哼了一声:“远陌,做人不可太过自私。恒娘一人冲锋陷阵,赤手空拳,全无依凭。有阿蒙为援手,总能有个依靠。” 宗越目光落到他身上,虽仍含笑,眸中却一冷:“我来做此文,畏之尚且不满?” 仲简上下看他,怀疑轻蔑之意形之于色:你是什么身份,能跟阿蒙相提并论? 两人都是身高七尺的轩昂男儿,这一迎面对上,诺大画堂,明明尚有许多富余空间,偏偏让人觉出局促逼窄来。 早在宗越开口揽事时,阿蒙便已坐下。捡了个林檎果,高高低低抛着,冷眼看他二人对峙。 见两人此时都不说话了,方微微一笑,对恒娘说道:“恒娘,若是你家的厨子不做饭,可会让你家的门人去代劳?” 恒娘正要告诉她,不是每家都有厨子与门人。见她目光扫过当堂站立的两个男人,一脸讥笑,灵光一闪,领悟到她意思,不由一笑:“大概不会吧。各人事,各人自定。” “正是这个道理。”阿蒙盈盈笑,抬眼看着两个男子,声音转冷:“两位公然越俎代庖,贯喜替人管事的太学高才,这里并无可以劳烦两位之处。好走不送。” 海月早听到小姐呼叫,领了一班侍女站在门口,摆出送客的架势。 宗越与仲简无法,只好一前一后出门。仲简走在后面,回头看了眼恒娘,她正与阿蒙头挨着头,说笑什么。 锦榻华美,案几精致,她一身青衣,一双麻袜,坐在其中,似也十分自然协调。 他不知道,恒娘正低声问阿蒙:“宗公子说这事你不方便做,可是真的?” 阿蒙眼眸一闪,微笑道:“有什么不方便?有些人就爱满嘴瞎说,不用理他。”心中一松,果然,这是姓仲那人的意思,恒娘并无参与谋划。 宗越的心思,她大概也能猜出一二。一则固然是替她考虑,不想她涉入太深,以免闹出什么「女子干政」「操弄民意」的话头。 二则此事与太子相关,他也许不愿见自己「夫唱妇随」,为太子命名的女报撰写创刊词——这事只怕能成为后世轶闻佳话。 恒娘瞧了她半晌,轻叹一声:“阿蒙,你们高门大户的讲究忌讳,我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如果当真勉强,你一定要告诉我实话,不要瞒我。若是为了一份文章,害你有什么尴尬不利,我会过意不去。” “你想太多。”阿蒙伸出手指,轻点她额头,“什么高门大户?不也跟你一样,两个眼睛一张嘴。” 回头叫了一声,“海月,拿笔墨来。” 又对恒娘笑道,“我写一句,念给你听,你觉得合适,咱们就留下。不合适,咱们再改。” 阿蒙这篇文章果然做得文辞浅显,先从周公周婆的故事讲起,引申出,天下道理天下人讲得,以前都是男人替女人讲道理,如今有了周婆言,女子也能自己讲自己的道理。 也不拘身份高低,学识丰陋,只要有自己的看法,或是觉得自己的经历有值得别人警戒学习的地方,都可以朝周婆言投书。 有些句子过于文雅,恒娘提出后,阿蒙又提笔删掉,按恒娘的建议,换成更粗浅的市井俚语。 文章初成,阿蒙不忍卒视,掷笔于案,掩面哀嚎:“万勿让闺阁众人知晓此事。我要脸。” 恒娘忍不住笑,取笑她:“谁刚才夸口要与白香山争锋的?”又与她说起蒲月的提议。 阿蒙伸出两根手指,将那页写满字的挠花沉香笺拎起,放到恒娘面前:“是个好主意。不过,眼下有更急切的事要做。” “太学与鸣皋书院的辩论,过几日便要正式开始。第一场论题是「今世厚嫁风俗之利弊」。我想既是论女子婚嫁事,不如听听女子的声音?” 正打算进一步解说自己的打算,忽然发现对面人眼神发直,似是神游,叫了一声「恒娘」。 恒娘回过神来,低声道:“没什么,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人。”节性斋的关爱娘。正是因为筹备不起嫁妆,绝望自缢。 阿蒙虽然好奇,却也不追问。又说道:“周婆言若近日出刊,我想委托你,以此为主题,征集女子看法或经历。如有意,可亲来楹外斋,与我倾谈。如觉不便,亦可向周婆言投书。” “好。”恒娘应承,低头看着茶杯,迟疑了一下,问道:“阿蒙,你与宗公子同在辩论队,是吗?” 阿蒙眨眼:“怎么?” 忽然眉心一动,笑出声来:“既是委托,自然不能白白占用你的版面。这钱,让他出。你说多少?别客气,我瞧他有钱得很,你随便开价。” “我不是这个意思。”恒娘也好笑,然而究竟是什么意思,却也不好说出口。 眼前阿蒙笑得神采飞扬,显然觉得这是捉弄宗越的新法子。 可她毕竟已经定亲,与宗越这样暧昧下去,当真没有妨碍?宗公子瞧她的目光,直叫人胆战心惊。 回想起仲简在阿蒙与宗越之间来回审视的目光,心中直叹气。 听说察子专门刺探权贵私密,若是被仲简告发,阿蒙怎么办?宗公子从不出错的人,怎么在这件事上犯糊涂? 恒娘正为阿蒙担心,阿蒙却凑了头过去,压低声音与她调笑:“你喜欢宗越?不舍得他出钱?” “哗啦——”茶盏倾斜,热汤流出来,烫着恒娘的手,瞬时通红。 她怕打碎茶杯,第一时间先把茶杯安安全全地放上案几,这才将手放在嘴边猛吹气,一边嗔怪:“你瞎说什么?” 阿蒙叫海月取了烫伤药来,替她抹上,挑眉笑道:“我与你玩笑,你心虚什么?” 待那棕红色药膏抹匀,空气中晕着麻油香味,方敛眉低声道:“恒娘,姓宗的不是好人,你不是他的对手。不要对他动心,你会后悔。” 恒娘蹙眉看了她半晌,淡淡道:“多谢你提醒。”
第53章 真假蒙顶客 太学与鸣皋书院的首场辩论设在学内南湖边。南湖再往南, 便是学田。 九月秋高,长风爽烈,麦穗金黄, 萑苇苍苍。秋雁如字, 从高空飞过,清唳之声遥遥传来,与湖边平地上喧嚣沸腾的学子声音相应和,愈显晴空寥阔。 辩论正式开始是辰正。此时尚在辰初, 已有上千学子开始汇集。 除开上舍、内舍,尚有居于外城,份属太学外院的辟雍院下舍学子一大早赶来。 学内多有各类燕集冶游,三舍之间便多沟通, 有同一路上京的乡谊,有意气相投的文字交, 亦有光顾同一家行院的同道中人, 彼此引荐寒暄, 热闹非凡。 这样的热闹,岂能少得了顾大少爷?早几天前, 就以增长见闻, 扩大交游,兼且为同窗助阵为由,逼着他爹娘给他配了拐棍, 这会儿跟在余助等人身后, 左右脚分别点地, 不敢用力, 轻飘飘一荡一荡。 他平素爱结交狐朋狗友,识者众多, 无不指指点点,哈哈声不绝。 顾少爷的糗事又得到广一轮的传扬,兴许日后便出现在当朝人的笔记里,聊作太学见闻之一格。 余助恨不得疾步如飞,甩脱这个丢脸货。仲简却不紧不慢,正好让顾瑀使出吃奶的劲儿,刚好能够跟上。一副拐杖,点点戳戳,蹦蹦跳跳,煞是招人惹眼。 余助气得牙痒,跟仲简咬耳朵:“畏之这是特意遛他?” 仲简嘴角微微一抽:“良弼想法古怪。我不过让他多点操练,以便早日恢复罢了。” 哦。余助瞬间悟了。顾瑀日日躺在楹里,早起数声叹息,晚来几滴幽泪,缠绵之态日渐瘆人。 近日各人都下意识晚着回楹的时辰,就是躲着被他抓去聊天的苦差。 “是该多遛遛他。”余助诚心赞同。 童蒙与李若谷落在后面。他两人原本不对付,经过一番摔打挫折后,反而走得近了。 一众认识的人见到他们,不免面色有异,有人视若不见,疾步而过,也有人特意上来打招呼,或慰问李若谷,或宽解童蒙。他二人也都淡然听着,拱手弯腰,礼数周全。 仲简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李若谷刚三十出头的人,额际已见白发。童蒙更比往常清峻,脸上少见笑容。 阿陈已经动身回去福州李宅。为她送行时,恒娘与阿蒙都去了。 恒娘送了她绑腿皮囊,油鞋草履等物,又换洗衣裳各三套。阿陈感谢不尽。 阿蒙出手豪绰,送她银饼百两。侍女托出来,白花花一盘。 阿陈吓得连连推拒。云三娘笑着替她解说,阿陈一介女流,若是带着这许多银子上路,只怕刚出京畿地界,就已尸骨无存。 阿蒙颇有些悒郁不乐,宗越侧身与她低语几句,方才破颜。 仲简耳聪,听到「福州」「转运使」等字眼,想是宗越已经打点好了福州方面,保证阿陈日后有人护翼。 感觉颇有些复杂。既感怀彼辈的好心,又未免觉得,世道不公。 多少人一辈子汲汲营营,苦苦求而不得,在某些人上人眼里,不过信手一挥的小事。随即悚然心惊,宗越这手未免伸得过长。 奈何上峰对他彻查此人的要求,竟是一直打哈哈,态度十分敷衍。 若非他深知皇城司乃天子私兵,旁人不敢染指。简直要怀疑宗越手眼通天,将皇城司上下都买通了。 不过,上峰敷衍也无妨。他手上仍有一份筹码。就是这筹码关系太大,一旦扔出去,后果他自己也无法逆料,所以尚在犹豫。 李若谷雇了马车,一路送阿陈出南城门。云三娘在路边目送,身姿单薄,容色憔悴,却自有一种从容平和风度。 正如胡仪当初所料,陈恒的请求果然被刑部驳回。三法司均以为,虽有阿陈后来之证词,足以证明李父确有禽兽行。 但云三娘前有忤逆尊长,离间父子之举,后又失身,沦落风尘,心性品行均有污,非君子良配。既是李父已死,李若谷如顾念旧情,留她做一侍妾足矣。 大半个时辰后,李若谷一人回返,云三娘迎上去,李若谷替她整理被风吹乱的鬓角,两人握手对视,不落一语。 马鸣嘶嘶,风漠漠而过,仲简回首,瞥见恒娘眼角发红,低头瞧着自己的手,不知想到什么,眉宇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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