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丙接着他的话,立即补充:“朝廷屡下敕令,其效不显,正是此亲情天性所在,岂能为一纸律令所阻?又,天家公主下降,嫁资倍于亲王聘礼。可见天子爱女之心,与世人无异。” 两人联手,举了天家的例子,驳了「厚嫁不义」之论。 宗越轻咳一声,缓缓道:“至于将嫁资直入夫家一论,在下以为,此乃恶政,决不可行。今世婚嫁论财之风已盛,如让夫家径取女子嫁妆,究竟是男子娶妇,还是娶财?” “财既得,女子是否保全得活,全寄予男子一念之间。试问有此大利炫目熏心,四墙之内,男子独断,并无掣肘,如何保证其得财之后,善待女子?杀妻灭迹,另行再娶之事,如何杜绝?” “故此,此议看似公允,实则是诱人为恶之绝境险途,绝非引人向善之道。” 鸣柏振声道:“太甲之言,是在诋毁圣人,诽谤先贤吗?” 宗越不及发言,已有太丁出声对峙:“两厢辩难,何出此等诛心之论?大周刑统曰:妻家所得之财,不在分限。可见妻财本就为律法尊重。如依鸣柏之言,难道自唐律以下,本朝世宗皇帝所定之刑统也有非议圣人之嫌?” 鸣皋诸子交换个眼神:太学生果然是天子脚下呆久了,说话做事贯爱抬出天家先帝来压人。 双方又来来去去几个来回,互有攻守。然而无不是引经据典,上从三皇,下自今上,出于经义,入于律条,甚是枯燥,台下众人听得未免无趣。 顾瑀就跟余助私下抱怨:“这扯的什么皮?还没市井泼妇吵架来得好听。”余助懒得理他。 双方又就「妻财」之性质,究竟为夫家所有,为妇人自专,还是为夫妇一体共有争论半日,各自举出律条、判决、学理,彼此矛盾龃龉,谁也没说服谁。 等到议论稍歇,鸣皋书院中一直没有出声的鸣竹踏前一步,另起一问:“厚嫁之事,另有一桩罪过。自古以来,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名门女子,本当许以才学之士,朱门子弟。而今因嫁资贫乏,竟陷于商贾之家,所嫁非偶。” “闻说京中有卖桶而暴富者,市井呼之为陈大桶,财大气粗,为子侄辈遍娶宗室女。一家之中,竟有三十名县主下嫁。天支之秀,下偶非类,诚为簪缨士族之耻。” 此事为京中轶闻,太学生多有所闻。此时听鸣竹提出,都不禁哈哈大笑。 鸣竹颇为得意,朝四周略微点头示意,方再接再厉,又道:“又有男子,罔顾女方年龄相貌品性,但问钱财而娶。前年曾有一案,两名年方二十之美仪容伟丈夫,争娶一女,诉至公堂。 府尹唤女一观,竟是年过五十,佝偻苍苍一老妪。无他,颇富囊橐而已。试问今日在场高才,肯以昂藏五尺,屈就于此半截入土之娇躯否?” 台下哄堂大笑,有人跌足,有人鼓掌,有人唿哨,有人怪叫:“由来只听说一枝梨花压海棠,哪来一把老草噎死嫩骆驼?” 鸣竹得众人认同,越发意气风发,竟拿这两日方听来的太学轶闻来做比:“比方明堂一位学录,如今正被三家争抢。若依门楣,本该与宗室、官宦之家联姻,方为斯文正理。 然则学生听说,如今那富商家嫁资已追至奁田一百亩,奁具一万贯。 眼看另两家已然不敌,程学录花落谁家,已可知矣。可惜王谢堂前燕,如今竟入商家院。此等斯文卖价,诸位以为可观否?可笑否?可行否?” 这正是应景的时事,台下越发笑得手舞足蹈,偏与他唱反调:“卖得好,卖得妙,榜下捉婿,价高者得,公平合理之至!” 只有几个志诚君子顿足高骂:“斯文败类。” 顾瑀本也跟众人一起笑得高兴,余助狠狠扯了他一把。一回头,正好看见童蒙苍白脸色,声音一顿,笑不出来了。 鸣皋书院一派气势如虹。仲简抬眼朝台上看去,太学诸子脸色都有些发青。 唯有宗越神色不变,目光却并未关注正侃侃而谈,独领风骚的鸣竹,反而落在队伍末尾的恒娘身上。 恒娘正专心听鸣竹说话,此前几人发言,都在之乎者也掉书包,唯有这鸣竹说话有趣直白,举例活泼生动,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听得津津有味。 被两道目光注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首看过去。见宗越眉宇间有忧色,在面纱下眨眨眼睛,恍惚明白,宗公子是担心自己抵不过这鸣竹? 用力朝宗越的方向点点头,帷帽抖了一抖,差点掉下去,赶紧伸手捂住。阿蒙日日出门,都得带着这劳什子,以她的性子,该当如何气闷? 眼看着远处粉衣侍女去而复返,嘴角露出微笑:该是她上场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印度嫁妆问题的症结之一,就在于嫁妆是直接交给男方,归男方所有支配。 由此引发众多家庭内的杀妻案件,多发生在厨房,被称为「厨房事件」。 据印媒报道,印度德里几乎每12小时就有一个该类事件的发生,但是90%被报道为偶然事件,5%被报道为自杀,其余5%被认为是谋杀——《“厨房事件 ”与印度禁止嫁妆法》,2008/03,《学术论坛》
第56章 她们来了 站在高台上往下看, 远处湖田金黄一片,近处学子青衫飘飘,百千人头, 同时仰面而望。 纵然曾在京兆府中侃侃而谈, 纵然心中提前反复鼓劲,真正站在那个位置,听着风声猎猎而过,人声渐渐安静下来, 看着日头之下,无数人注目仰望,却也忽然有一种仓皇与不敢置信: 她薛恒娘,居然也能如阿蒙一样, 站在同样的高台上,面对台下满腹经纶的太学男子, 说出自己胸中言语?能让他们齐齐仰头望着自己, 静待一个浣娘开口说话? 手指微微颤动, 既是发自心底的恐惧,却也同样是难以掩饰的兴奋。 勉强压抑住如煮如沸的心绪, 控制住声音平稳如常, 说出今日上台以来的第一句话:“我也以为,这个辩题是错的。”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都愣住了。这话, 恁地耳熟? 反应过来之后, 众人不由得发出嘘声:这个太戊怎么回事?炒人冷饭, 拾人牙慧。鸣茶开篇做此语, 能收耳目一新之奇效。她这番东施效颦,可就差之毫厘, 谬以千里了,徒遗笑柄。 难道她的目的也是来表演一番贤良淑德,好博一个更好的身价? 台下已有刻薄鬼低声取笑:“今日是什么宜嫁娶宜结亲的好日子么?好好的讲经台,倒似成了戏文里招亲的擂台。一个两个的女娘,真有如此恨嫁,何不插标自卖?我等也好看价落定。” 嘘声渐大,仲简心尖一紧,不由得握紧拳头,眼望台上白衣人影,不敢想象她此时会是什么心情。他所预想的糟糕情形,似乎正在成为现实。 这嘘声,恒娘自然也听到了。她站在台上,耳中所闻,除了台下的嘘声,还有身后太学诸子不赞同的冷哼,鸣皋诸子的低笑,以及宗越沉沉声音:「噤声,勿扰太戊思绪」。 若是鸣茶遇见这样情形,说不定会当场哭出来。然而恒娘性子奇怪,越是艰难的逆境,越是激发她天性里那丝不肯服输的倔强。 在一片嘈杂声中,高抬下巴,声音反比刚才更加平稳坚定,借着高台传声之利,将接下来一句话送出老远:“这辩题,不是错在内容,而是错在形式。” 错在形式?鸣茶本在好奇地打量这个出场特别隆重,发言却令人失望的女子,心里颇有些替她难过。听到这句话,不由得露出迷惘之色。何谓错在形式? 这也正是在场诸人共同的疑惑。 高台之上,白衣太戊并不解释,反而声音朗朗,砸下两个更叫人匪夷所思的问题:“敢问在场诸君,议论此题目时,出自什么身份?什么立场?” 有人莫名其妙:“这是什么见鬼的问题?” 有人若有所思:“身份?立场?这是见此在此,见彼在彼之意?” 亦有人咂嘴评论:“凤尾故弄玄虚的本事,更在凤头之上。” 余助难得主动找顾瑀说话:“仲玉,你觉不觉得,今日阿蒙的声音有点奇怪,反倒更像是……” “恒娘?”不等他说完,顾瑀压低声音,接了他的话头。两人一对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迷茫。 仲简侧眼,看着两人鬼鬼祟祟的模样,微觉好笑。继而抬头,仍旧目不转睛望着恒娘,许是她言语中的坚定自信感染了他,此时虽然仍不免替她紧张,却凭空生出了许多骄傲,以及一份隐秘的喜悦。 那是恒娘,是……是他在意着的女子啊! 众人无不抬头仰望,静待太戊往下说。便见她伸出手臂,手指画了一个圈:“台上台下,均为男子。试问,你们需要嫁人么?” 这一问顿时招来一片含怒反驳:“太戊不通之至。男子怎会嫁人?” “那叫入赘,最没出息的男人才干得出来。” “这问题辱人太甚。” 宗越眉头皱起:恒娘在做什么? 他知道恒娘聪明,但究竟吃了读书少的亏,难以在正式辩难中与人交锋。 基于这个前提,他设法做成了这个凤尾局,事实上将恒娘放在一个近乎超脱的位置:凤头为先声,凤尾为余韵,两者均为展示,不接受诘难。是以现在鸣皋书院也好,太学诸子也好,台上众人都不能再针对恒娘的发言进行驳斥。 万万没想到,他煞费苦心替她做好的局,恒娘似乎并不领情。 这一开口,便是如利剑一般的「你们」,竟是以台下千百人众的对立面自居。 他替她排除了台上对阵之敌,她倒好,自个儿站在了所有人对面,不得不迎接台下无数人的质疑反对。 不由得暗叹一声,来日与阿蒙相见,该怎么替自己分说?恒娘若是失手,阿蒙必定郁闷,又该如何逗她开心? 胡仪想要起身,常友兰笑道:“祭酒勿急,且听听她说甚。” 胡仪苦笑着摇头:“今日叫老友看笑话了。”转过头,冷眼看着一袭白纱的女子,心生疑惑。 太戊朝台下群情激愤的男子点点头,声音依旧平静:“你们无需嫁人,怎么知道嫁人的滋味?你们说,在娘家无非是寄养,只有嫁去夫家,才算是女子的归宿。你们可知道,这样的归宿,对女子意味着什么?” “所谓嫁人,是要女子们离开自小生活的环境,离开父母兄弟,去到一个陌生家庭,改变自己自小的习惯、性情,努力讨别人的欢心,艰难融入翁姑妯娌夫君的生活起居。这其间的诸般艰难,你们真的能够体会吗?” “你们说父母慈爱,为女儿送一份厚礼。可怀胎十月,哺乳三载,其间情意,子女并无差异。父母们为儿子做的是什么? 教他读书识字,为他谋取功名,助他立家立业。甚而,那一份嫁妆,也不过是儿子所能得到的九牛一毛罢了。若说慈父之心,爱子与爱女,为何有此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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