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越抬手道:“依学生之见,莫若以他物指代,譬如,太学五人,便为太甲乙丙丁戊。鸣皋诸位,可称鸣松柏梅竹茶。” 这话一出,台上站着的论辩之士,无论太学还是鸣皋书院的人,都纷纷露出恼怒嫉恨颜色。 文人爱名,乃是天性。这一建议,生生掐断了他们借此邀才扬名的机会。 他宗远陌适才已被祭酒隆重介绍,无人不识。刚占了便宜,回头就想断了别人的路,这样过河拆桥的恶行,直令人发指。 胡仪皱眉,侧身与常友兰商议。常友兰看了看台上众学子的神色,心有所明。 隔着中间一把硕大的空椅子,不好细说,只好微笑道:“祭酒,此子所言,颇得古贤者隐名旨趣。” 他崇古,看不惯时下追名逐利的风气,自是觉得宗越此议,大合他老人家务求贞静之意。 胡仪心中亦有此意,与常友兰一拍即合:“好,就照你所言。” 宗越躬身谢过,又补充一句:“若是某场之中,殿下亲至,则如何称呼,当由殿下决定。” 胡仪与常友兰均点头:“这个自然。” 这话落定,原本暗中恼恨的诸位学子眉宇倏然一展,彼此互换眼神,各自暗松口气。宗远陌总算为大家留了条后路,不算太过失心疯。 邀名于众,只是一时热闹。能在太子面前露脸,让太子记住自己姓名观点,这才是众人心中最紧要最关切之事。 去年一年,朝廷通过科考、官学两途,共计取士一万七千余名。 这其中的绝大部分人,穷其一生,不过辗转于各路道之间,成为茫茫宦海一浮浪罢了。 得能选入论辩队的都是两学的俊彦,各负凌云之志。自是期望能入储君之眼,将来简在帝心,为出将拜相提前铺路。 台上各有所思,台下也议论纷纷。 有人说宗越古板不识人情,得罪人而不自知; 有人疑他故作惊人之语,为的是投上头两位先生之好; 亦有人揣摩深意,宗越可是暗中布局,他日太子亲临时,便能借机发力,为己博名? 总之,都不是什么好揣测。 只有余助奋力为他分辩:“远陌不是这等浅薄无知,邀名求幸之人。” 顾瑀在一旁附和:“就是就是。” 余助气得揎袖子:“就是什么?顾仲玉你个夯货!” 顾瑀方才恍然,忙改口:“不是,就不是……好像也不对,唉唉,你别打我啊!哎哟,敏求、子虚救我!” 仲简遥遥抬头,望着台上一袭亮闪闪白衣,目光暗沉:宗越此举,可是在回护恒娘?若照他所言,恒娘便是太戊,不是蒙顶客。 宗越似是丝毫不知众人所思所想,依旧从容进言:“再,诗有呦呦鹿鸣,以况主人待客之道。今日双方队中,皆有女宾。莫若以两位娘子为凤头凤尾,以示娇贵尊崇之意。” 这次不待胡仪询问,常友兰已然颔首:“此诚为守礼君子,至诚之言。” 他这小女儿自幼娇养于深闺,别说学人辩难,便是别人说话声音大一点,也是要害怕的。 他门下弟子听说太学推出一位女辩手,大为不屑。计较半日,特地来请小师妹出战。 倒不是这位娇娇弱弱的小娘子有什么惊人的见解,主要是想让太学这些连妇人都驯服不了的男人们看看,真正谨守闺训、柔顺知礼的闺秀该是什么模样。 说白了,就是来炫耀的:我鸣皋书院的女娘,才符合圣人所训。 既是来展示淑仪的,自然不方便学男子样,针锋相对,你来我往。 是以宗远陌的提议,简直说到常夫子心坎里去了。笑对胡仪道:“祭酒适才过谦,此子风度学识,岂止是「略有些」?此乃独得八斗之属,非为寻常士人。太学为天下学宗,仆今日尽信矣。” 胡仪满面笑容,与他客气两句,方道:“女子与男子争胜,确为不妥。如今,就依远陌所言,鸣茶为宾,发言在先。太戊忝为地主,便做收尾。 一头一尾,既可全礼,不让两位小娘子白站一趟;又可让男子专心辩难,庶几两全,甚好,甚好。” 宗越俯身一礼,随后退入队中,经过恒娘身边时,脚下微一顿,轻声快速道:“记住,你现下是太戊。最后一个发言。” 这一番此来彼往,又拽文又用典的,恒娘竖起耳朵,拼命领会。 仍有一半不明,只好连猜带蒙。 最后模糊得出个结论:好像,阿蒙交代的事,宗公子真的做到了? 直到宗越这声低语,终于确定下来,悬了半天的心慢慢落回原处。放松之后,有余暇了,一抬眼,正好落在对面蓝纱女子身上。 她周身垂下的轻纱开始颤动,两只手移到脸上,似是在拭泪。 常友兰从座位上望下去,面有慈色。软云居士——这会儿该叫鸣茶—— 身侧的男子跟她低声说了些什么,她抖了一下,迟疑着,慢慢举步上前。 高台宽阔,两队中间仍有十步左右空间。她举步上前,每一步都走得细碎,小小步子,摇摇摆摆。 风吹起她周身轻纱,纤细娇小的身子竟有随风而去的娇态。 台下众人看着,居然担起心来,深怕一阵风大,将这位娇娘子给吹跑了。 好容易等她在中央站定,众人不由得松口气。仲简一直看着恒娘,见她朝着鸣茶的方向,站得笔直,一动不动,脑袋都没晃一晃。 心念一转,微觉好笑:她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弱不经风的女子,开了眼界。想了想她此刻大睁双眼,惊奇意外的神情,心头浮现浅浅的愉悦。 鸣茶站好后,又静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开口:“这个辩题,论今世厚嫁风俗之利弊,它是错的。”
第55章 嫁妆,嫁妆 仲简所料不差。 恒娘当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娇小身影, 情不自禁,把她见过的唯二大家小姐做了个比较:山长家的小娘子斯文娇怯,真就跟话本子里贵家小姐一模一样, 浑不似阿蒙那样, 没正经形状。 下回见阿蒙,定让她跟人家好好学学,省得嫁人后,被夫家嫌弃。 想到阿蒙定会被自己气得暴跳耍赖, 抿嘴一笑,心中其实觉得,还是没正经形状的阿蒙更可爱亲切。 倒没想到,这娇怯怯的小娘子居然一开口便是这等惊人之语。 辩题是错的。 虽然声音细弱, 却一个个字都说清楚了。 台下一片哗然。太学诸子也不禁愕然。他们设想过对方的若干策略进路,却没料到人家不走寻常路, 一上来, 直接掀桌子。 鸣茶也听到台下传来的嘘声, 哄笑声,接下来的说话, 便断断续续, 带上了哭音:“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有道君子都是讲求大义,只有无知小人才谈什么利弊。你们都是读书的君子, 为什么不学圣贤的道理, 偏要去学管商的功利之术?” 台下起哄的声音渐渐小下来:这小娇娘居然能讲大道理? 鸣茶耳边响起父亲的教诲, 回想起自己读过的女则, 女诫,女论语等书, 想起自己的遭遇,越发觉得委屈:“连我都知道,礼记有云,子妇无私货,无私畜,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身为女子,本为水上浮萍,风中杨花,无可依凭。 未出阁前,不过暂居于父母之家。唯有出嫁以后,此身归属夫君所有,才算有所归。既然女子本就是属于夫君的,论嫁奁多寡,可有什么意义?” 高台之上,常友兰颔首微笑。高台之下,太学生们沉思片刻,随即交头接耳。 顾瑀嘴角一抽,与余助低语:“良弼,这小娘子颇是无趣。” 余助拿眼角刮他:“无趣?你没听到,满场的太学生都在打听,这位鸣茶可有字人?这般谦恭柔顺的娘子,大把人一心求娶。” 这倒是实话。娶妇娶贤。这位小娘子相貌虽不知,但听其说话声气,便知家学严谨,贤良淑德,堪为正室娘子。 顾瑀听了一圈众人的议论,悄声道:“瞧她的样子,只怕常山长也是个自命清高的,嫁资多半简薄。你信不信,别看现在众人说得高兴,真要去下聘,只怕满场都是叶公?” 余助也是少年心性,干脆拿他开玩笑:“你家有钱,不用垂涎人家的嫁妆银子,不如你娶了这位的娘子,替你家门楣增辉?” 顾瑀头摇得似拨浪鼓:“良弼别害人,我这样浪荡子弟,只合与行院人家交道,可不敢祸害正经姑娘。” 仲简在一边,瞅了顾瑀一眼:看似个空心萝卜,居然也有心的? 他二人窃窃私语,倒真说中了常友兰的心病。他这个女儿相貌既美,又幼受庭训,一言一行,无不符合贤淑幽贞之道。 偏偏他囊中羞涩,无法为女儿置办拿得出手的嫁妆,致使女儿年近二九,尚无媒人上门提亲。 本来同宗有富商,朋友中亦有官宦人家,颇愿助他一臂之力,完成嫁女大事。 奈何他一根筋,认死理,认定自己女儿就是当世班婕妤,未来必是孟母一流的贤妻良母,不肯便宜给论财结亲的小人。这就更加蹉跎下来。 鸣茶的话一说完,鸣皋书院便有学子高声响应:“鸣茶所言甚是。女子无别财,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此乃圣贤古礼。方今之世,嫁女之风日间奢侈,唯恐价奁不丰,落人嗤笑,以至于竞相攀比。 士大夫之家,为嫁女之事,典田卖地,举家致贫的,在所多见。致有「伤生以送死,破产以嫁子」之叹。” “诸种恶俗,究其根源,无非便是不行圣人之道,不听圣人之诲,令得天下女子,都以为嫁资便当是自己私有。在家则勒索父母,甚至以死相逼;出嫁则捂紧嫁妆,铿吝自保。” “朝廷屡下敕令,劝导训诫,婚嫁风俗戒奢戒侈,尚古求薄。却终不见效。若能秉持圣人之训,在律法中明文规定,嫁资多寡,一律由夫家分配,则圣人之教,遍于全国,上下皆顺,内外咸安,再无此等恶俗流弊。” 太学诸子彼此交换个眼神,这便是对方的破题立论了:厚嫁之事,无论利弊,皆有损名教大义。应以圣人所教,嫁资并入夫家,女无自专,方为正理。 此时本该宗越发言。他见身后有人跃跃欲试,微微一笑,颔首礼让。 太乙出列,朗声对曰:“鸣茶、鸣松此言差矣。易传云:利者义之和。求利岂只是商管之术独有?儒家亦言利。惟其利自义中来,直道而取,方为正利。” “以厚嫁之事论之,世间父母子女,亲情天生而成。弱女嘤嘤,十数年娇养爱惜。忽而一朝别过,另入他门,为人妻为人子妇,此生不复多见。值此骨肉分离之际,母则嚎啕悲泣,父则掩面忍痛,可谓肝肠寸断,恨不能举身相随。” “女在娘家如寄,入夫家方为归,此虽为正理。然父母天性不斩,愿以区区数奁身外之物,求弱女有傍身之资,其情可悯,正是慈爱之道。是以,厚其嫁资,正是义之所在,不可谓不正之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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