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永胜也啃着炊饼,问她:“今日怎么这会儿过来?” 这段时间,翠姐儿病着,恒娘白日忙着收洗衣服的事,连阿蒙那里的学习都暂时停了。 麦秸巷这边,更是要到傍晚才能来打一头,也就是检查检查,看有无纰漏。 好在宣永胜是老手,三娘又是细致的人,两人搭档,倒还没出过什么乱子。 恒娘收拾好心情,开口说道:“我打算在《周婆言》上,做一个重金征答的活动。” 宣永胜和三娘都停了筷子,一脸懵懂地听她细说:“题目就叫做,女子入学之利弊及具体办法研究。” 正抱着碗,稀里呼噜喝着面汤的九妹耳朵一动,放下碗,眼睛里放出光彩:“恒娘姐姐,你是说女子也可以上学堂?” 恒娘朝她挤眼:“怎么?你厌了三娘这女夫子,想去学堂跟老夫子学?” 九妹急得差点跳起来,“我哪有这个意思?恒娘姐姐你别胡说。我最喜欢三娘了,就想一辈子跟着三娘,三娘拿大扫把赶我,我也不走。” 三娘忍住笑拉她坐下。她仍旧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说:“我是帮我以前的小伙伴问的。” 恒娘收了笑,问道:“你的小伙伴们,也想去学堂?” 九妹用力点头,深怕自己表达不够清楚,把伙伴们上学的机会给放跑了,两眼炯炯地盯住恒娘:“她们如今都十分羡慕我,可以跟着三娘识字念书。上次我回家,还带着她们一起背《硕鼠》呢。” 恒娘点点头,看着那张酷似兰姐儿的脸,眼眶再次微红,声音有些发沉:“好,恒娘姐姐答应你,一定想办法,让你的小伙伴们有一天也能上学堂去念书。” 九妹高兴得面也不吃了,扑到三娘怀里扭来扭去。三娘一边摩挲着她的头,一边转头问恒娘:“为什么突然想起做这个?” 恒娘咬了口饼,慢慢嚼着,又端起碗来,喝了口汤。才掩下心口的酸热。 答道:“就突然想到这个话题,觉得很有意义。”她牢记阿蒙的提醒,圣恩令的事情此时还不宜宣扬。 宣永胜点着筷子,问道:“这个话题倒也不是不好,虽然不够亲切热闹,大娘们未必爱看,倒也应该能有些男子感兴趣。不过你说的这个重金征答,是什么意思?” “我的想法是,这一期的话题,与平常只负责刊登不一样。要把收到的稿件汇总,如朝廷开科取士一般,也评出个甲等上中下三名。” 三娘笑起来:“那是周婆言的状元、榜眼、探花呢。” 三人都笑,就连九妹都从三娘怀里探出头来,咧开掉了颗门牙的小嘴,嘻嘻笑。 恒娘又说道:“我还想着,女子识字者稀少,有些地方,一整条街巷,多半只有一两个女子粗通文字。但这些女子若有意见,也不能不想办法让她们说出来。所以这三甲,还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个人文章,一类是行社署名的,也算。” 三娘不禁点头:“恒娘想得周到。有些女子有想说的,却苦无笔墨。有的女子识字,却又未必有什么好的见解。如今借用各街各巷成立女人社的机会,将大家集合起来,互补长短,确是个好法子。” 宣永胜一双筷子在手里握了半晌,蚕豆样眉毛紧紧凑在一起。 见三娘不提,只好自己试探着问道:“那个,恒娘,你说的这个重金,有多重?这钱又从哪儿出?” “既然是叫做重金,自然不能太少,否则没法引动大家的心思。”恒娘一边吸着气,感受着浑身肉疼,一边咬牙说道,“甲等上起码要一贯,甲等乙七百文,甲等丙三百文。” 宣永胜正捏着手指计算,九妹已经报了出来:“那就是总共四千蚊,四贯钱。” 宣永胜倒抽一口凉气,攫紧竹筷子,眼望着恒娘:“你找到财神爷,能够出这笔钱?” 恒娘深吸一口气,一拍胸脯,豪气干云地说道:“对,我就是财神爷。” 宣永胜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要嫁人,得了聘礼?或是入了强盗窝,发了横财?” 恒娘气得拿筷子敲他碗:“对,我现在是贼头子,你就是二当家的。军师,你赶紧去告官呀!” 三娘低头慢慢吃了两箸面,抬起头,安安静静道:“恒娘,我出一贯。” 恒娘一怔,望着她,下意识就想拒绝:“不行,你又不是财神爷。再说,你是一人赚钱,两个人用,哪里有什么富余?” 三娘微微一笑:“李郎在太学,被胡祭酒拘着,虽说没法赚钱了,可一应食宿也不用花钱。胡祭酒虽然严厉,却也是师长心肠,经常拿钱贴补他。 所以他每次来见我,反还能带些钱来。我如今又在麦秸巷,有工钱不说,日常吃饭也都是你开支了,委实找不到什么花钱的地方。” 眼望着恒娘,轻声道:“恒娘,别拒绝。这是我与李郎的一片心意。既是谢你,更算是,算是。”声音有些破碎,“为我从未有过的孩子祈福吧。” 九妹偎在她身边,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三娘深吸一口气,声音轻轻颤抖,嘴角却浮起一个微笑,“也算是帮九妹的小伙伴尽心吧。你看,一举多得,是我占便宜了呢!” 恒娘看着她们,心口激荡莫名。良久,长长吐一口气,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好。” 宣永胜握着筷子,看看恒娘,又看看对面的三娘,那双筷子愣是僵在半空,半天落不下来。 终于重重一拍,筷子落在桌上,大碗里的汤顿时晃荡起来。咬牙道:“我也出一贯,共襄盛举。” 恒娘看他一眼,张嘴正要说话,宣永胜双手一摇,急急忙忙打断她:“恒娘,莫要劝我。我是禁不得劝的。只要你一劝,我一定后悔。所以,莫劝我,莫劝我。” 和娘一愕,哭笑不得。 宣永胜似是怕她劝,果然起身,摇头咋舌地,掀了帘子,去他那半爿住地。 等他回来,手里果然拿了一个布囊,一副牙疼的表情递给她,别过脸去,抽着气说:“拿去,拿去,赶紧的,趁我后悔之前。” 恒娘想了想,果然含笑接了,柔声道:“我替天下的娘子们谢谢你,老宣。” 宣永胜晃了下脑袋,算是个不情不愿的回复。随即埋头菜汤炊饼,化解他一腔幽怨去了。 恒娘与三娘对视一眼,忍俊不禁,都笑起来。 忽然旁边响起一个清脆声音:“我也要出钱。” 恒娘与三娘一惊,都转头盯着九妹。她一张小脸涨红:“我也要替我的小伙伴出钱。” 三娘讶然,拉了她的小手,正要开口劝她。眼角瞥见恒娘朝自己摇头,不知她何意,只好住口不言。 恒娘望着九妹,微微笑道:“好。但是你现在还小,工钱都是三娘替你收着,季末也是你爹娘来收,没有你做主的分。这样吧,你出两文,其中一文是你的,一文算是你替你姐姐出的。这两文钱,便从你的工钱里扣,好不好?” 九妹眼睛闪闪发光,脆生生答道:“好。” 彼时屋里的几人都未曾料到,多年以后,九妹长大成人,成为本朝的文章大家。 终身以「周一文」为其名号,其文集也取名为「一文集」,便是为着纪念今日这件小事。
第71章 故人 向晚, 三娘携了九妹,随着进城的人流,回去内城。 宣永胜关了半边店门, 也打算出门。他半老而无伴, 没事时多半去茶肆,与以前说书时结识的老茶友叙谈,又或是去露水街找老相好温存。 见恒娘不走,诧异道:“你今日来得早, 事情也做完了,不赶着回去洗衣服?” 恒娘摇摇头,笑道:“你去忙你的,我再看看这些投书, 挑一挑。” 宣永胜自去了,恒娘摸出火折子, 点燃油灯, 对着一封一封稀奇古怪的信件, 耐心拣看。 投书的人未必是自己所写,多是求人代书, 纸张也千奇百怪, 最常见的反倒是供佛的抄经纸。 佛说,众生苦。大约女子于此最有感触,故而世间虔心供佛的, 多是妇人。上至豪门主妇, 下至贫家农女, 处境各异, 却有相同之痛。 恒娘看完,从里面捡出几封最合宜的, 放到一边,暗自打算,明日分派哪几个报童前往信中所说地方探问。 心里计较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数次瞟向门口。 夜色渐渐深了,街对面的灯火开始变得稀少,剩下的几星却也越发明亮。 终于,在某一次凝眸时,门口多了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恒娘自己都未察觉的时候,唇角已经微微上翘,收好桌上的信件,放入木柜抽屉。 转身,朝着来人快步走去,笑道:“仲秀才,你交完差了?” —— 这段路,两人近来多次同行。 同样的行人稀少,同样的三五家灯火,月亮从半圆到弯钩,夜风从微凉到森冷。 依旧是仲简板着一张脸,侧耳听恒娘一路说。 少女语声轻柔活泼,越来越有活力,话语里的力量与日俱增:“我决定,才不叫状元、榜眼、探花呢,一点儿特色也没有。就叫「周婆」,周婆甲,周婆乙,周婆丙。 明明白白,多好!说不定以后能一直排下去,周婆天干,周婆地支,哈哈哈,就跟历史上那些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或是什么十贤十哲的一样。” 仲简跨步大,恒娘也是习惯大步快走的人,因此两人不用怎么刻意调整,便能以一种彼此觉得舒服的步调,保持同步。 恒娘笑眯眯说完话,忽然不见了仲简身影,不免奇怪。 回头一看,他站在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月光下脸色沉沉:“恒娘,这件事做不得。” 恒娘慢慢蹙起眉头,朝他走过去,问道:“为何?” 这一带是外城,没有内城热闹。这个时辰,附近没什么行人,偶有一两个,也是匆匆而过,没人朝他们张望。 仲简仍是下意识朝四周看了看,方才沉声道:“第一,既是涉及到评选,便有个公平问题。便如朝廷科考,试卷务必糊名,以免阅卷官徇私。” 恒娘一下子明白过来:“周婆言自评自选,会被人质疑不公正?” 仲简点点头:“有可能。” 恒娘正沉吟,又听到他道:“第二,名爵封赏,乃是朝廷专有之权。” 恒娘心神一凛,一抬眼,对上他寒星般的眼眸,“你私设周婆名号,又有赏金,虽是小打小闹,亦有侵犯名爵之嫌。天子对这等名器旁落之事,向来分外敏感。” “恒娘,这件事,乃是犯大忌讳的。” 见恒娘脸色发白,知她畏惧,又皱眉问道:“照理,阿蒙不该不知此事凶险,为何不阻你?” 恒娘摇摇头,喃喃道:“我没告诉她。” 若是告诉她,赏金一定是她出。但恒娘偏偏不想。 理由十分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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