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被她说得脸一黑,悻悻道:“你嫌弃我穷酸。” 阿蒙笑着搂住她肩膀:“你只是穷,可不酸。酸的是那个仲秀才。再说,我们阿恒是青史留名的人,多少钱都买不来。” 这话她天天说,恒娘早已听得耳朵长茧,从最初的兴奋不安到如今的波澜不兴,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她。 阿蒙无趣,撇撇嘴道:“要是钱能买通,我早就出手了,还用你来烦恼?” 恒娘这才知道她刚才又在戏耍她,气得给了她一拳头。听她哎哟呼痛,虽然明知她多半耍赖,还是替她肩膀揉一揉,听她哼唧哼唧说道:“其实,你也不用想这些有的没的。给事中封驳,惯例是要在封条上写明理由的,叫做敕封。” 恒娘精神一振:“啊,理由是什么?” 阿蒙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背给她听:“女婴钱米所与女学二事,费糜非小,首尾繁多,有丛生之弊,无可见之功,议不可行。” “啊?”恒娘不知不觉停下手来,一阵阵惊惶心痛,“这两样,是最关紧的,居然都不可行。这,这可要怎么改?” 阿蒙自己揉揉肩膀,坐起来,笑模笑样说道:“是呀,怎么改?不好改,那就一字不改罗。” “一字不改?”恒娘抬起眼,既充满希冀,又小心翼翼望着她,问道:“可是,这样行得通吗?你不是说,三驳之后,就是要开大朝会,下百官廷议?” “应该不会走到那一步。”阿蒙安慰着她,目光下意识转向一边,落在那蓬肆意的海棠花上。 宗越这个建议,意在明确昭告东宫的决心,示人以不可犯。 既是表姿态,自然是越坚决越好。 是以她即刻传信回东宫:若是不想改动,就不要耽搁时间,至迟不要拖过半个时辰,即刻再次下发。反正一字不改的情况下,无需宰相再次用印。 把球踢回门下省,让他们去为难。 若是天子诏令或是政事堂文书,给事中顶回去,那叫做不畏天威,不惧权臣,一心谋国,风骨凛然。 现在是太子的诏令,却有些棘手。 本朝储君有两大特点:一是地位稳固,从无前朝太子日日担心位置不保的忧虑,曾有大臣总结,「无内乱」算是本朝一大建树; 二是手无实权,军国之事,概不与闻。只不过担当一些祭祀礼仪而已。 如今这圣恩令是皇帝命东宫拟订的,给事中若是定要为难太子,一则将来太子登位,怕他翻旧账。二则也怕别人讥笑门下省,柿子捡软的捏。 天可见怜,太子这颗毛柿子,简直是不软不硬,浑身长刺。手感十分不好。 阿蒙替给事中想想,都觉十分为难,暗暗笑得腹痛。 顺便回想起宗越提出此议时,脸上云淡风轻的模样。 明明是一个书生,言辞之间,为何会自带万千风雷,竟似沙场之上,决无数人生死的将军? 恒娘不知道阿蒙心中这番思量,只顾着自己高兴,想了半天,眉花眼笑地说:“若真的能一字不改,那可太好了。” 阿蒙回眼看她,狐疑道:“你想做什么?” “我在想,周婆言能不能帮上忙。” 阿蒙微微蹙眉:“恒娘,出版条例有规定,朝廷未曾颁发的敕令,不得报道。” “我知道呀。”恒娘探身去书案上,取了一张纸,一支尚有墨汁未干的小豪,低头写写画画,口中笑道:“别的我不如你,出版条例我一定比你熟。你放心,我不报道圣恩令。” 说罢,递过一张写得满生的纸来。 恒娘虽认字不少,却自小没怎么学过写字,如今虽然也日日练习,到底时间有限,进展不大。她也更愿意把时间花在读书上,而不是反复练字。 是以一张纸上,写得张牙舞爪,被阿蒙戏称为「蟹体字」,既形象,又暗合她姓氏。她也不生气,反觉得这是难得的雅谑,每每以薛蟹落款自称。 阿蒙低头看,她从旁解说:“上次报道太学辩论时,我便发现了,几位娘子的发言,邓娘子不嫁人、夏云控告参政,甚至连做姐姐的,不能替妹妹之死做主,这几件事,都不如胡大娘说的溺婴之事,让人惊心。那几日,街头巷尾,都在说溺婴。据说,那几日寺庙里收到的香油钱,比平日多了整整三成。” “《周婆言》也收到许多来信,都是与溺婴之事相关,既有女子写来的,甚至也有男子受妻儿所托写来的。 有忏悔的,又揭发的,有假托他人的,也有描述亲身经历的,形状凄惨,过程煎熬。三娘是不能生育的人,一生最盼的就是孩子,看了这些,伤神催心,眼泪涟涟,整日不干。” “当时因为要刊载其他故事,这些投书便保存下来。如今倒可以捡出几封来,日日刊载。” “我想,溺婴这件事,丧尽天良,不仅是女子难以承受,男子也一样,就连胡祭酒那样铁石心肠的人,都能为女婴请命。若是周婆言能够激发起大家的悲悯之心,同情之意,也能帮《圣恩令》出一点力吧?” 恒娘说得头头是道,很有把握。却意外发现,对面的阿蒙竟然皱起眉头,神色凝重起来。 不由得慢慢停下来,望着阿蒙,听她沉声说道:“恒娘,你在玩火。” 玩火?恒娘心头一跳,一丝隐约的警讯飞快掠过,令她对阿蒙这个指控,瞬间有所明悟。 “你可知道,你想做的这件事,叫做造势?利用民意,对门下省造成威压,令他们在众口喧喧之下,不得不顺应你所造之势。往大了说,这叫做裹挟民意,逼迫官府。” 恒娘被她言语中的压力所迫,口舌干燥,涩声道:“可是,我没有凭空捏造,我要刊登的,都会让报童去实地了解,确定都是事实。” “不是捏造的问题。”阿蒙摇摇头,不知想到什么,神情慢慢缓和下来,纤长手指,无意识地细细敲在矮几上,沉吟道:“也许是我想得太悲观,《周婆言》毕竟是……” 毕竟是什么,她住了嘴,没有说出来,却忽然抬起头,望着恒娘微笑道:“你这个想法可以去做,不过要注意一些细处。一是你刚才说的,一定不要捏造,务必求实,不可让人抓住把柄。 二是不要泄露圣恩令内容。三来,注意言语之间,不要煽动民众聚/集闹/事。 尤其是,各家大娘子小娘子,绝不能像上次冲/击开封府一样,跑去门下省哄/闹。切记,切记。” 恒娘心下惕然,严肃地点头答应。 阿蒙见她应承下来,知她必定会小心,略微轻松,笑问:“这是针对女婴钱米所条款。女学这边,你打算有什么作为?” 恒娘也松了口气,在那张蟹体字上指指点点,“女学之事,我打算在周婆言上设置话题,让大家都来讨论讨论,女子该不该入学?又该如何入学?” 看着阿蒙,抿嘴笑道:“朝廷不是广开言路吗?这也是集思广益,大家一起来想办法。” 阿蒙想了想,凝眉道:“恒娘,你刚才也说了,大娘们似乎对朝政之事不怎么感兴趣。我担心,你这个话题,只怕不能引起广泛的兴趣。毕竟,学习一道,并非人人视为乐途。” 她说得委婉,恒娘却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男子读书,可以考进士,做大官,这是人人眼热的前途。可是女子学这个来,有什么用? 贫民女子,自古以来没什么识字机会。这些大娘们,她们的母亲,她们的母亲的母亲,都不曾识字,就这样懵懵懂懂活过来。 她们能有多少意愿让女儿去学习?便如翠姐儿、兰姐儿这样,同样的年龄,去帮人做工,可以赚钱补贴家用。 若是学男子耗在学堂里,岂不是生生多一张不事生产、只知吃放的口子? 恒娘想了良久,脸上慢慢浮现笑容:“我有办法了。”
第70章 共襄盛举 麦秸巷中。 当初恒娘租下的半爿门面已经扩大成一整间。破布帘子也换成两板齐齐整整的对开木门, 门口挂着一幅光泽可鉴的楠木门匾,上书秀逸不羁五个大字:“周婆言报社”,落款蒙顶客。 正是阿蒙所赠。 匾额亮堂, 字体鎏金, 看着很有气派。就是匾额周身缠着厚实铁链,别致得紧,有趣得紧。过往之人,都忍不住要驻足观赏一番。 当初海月送来之时, 恒娘十分高兴,即刻亲身上阵,挽起袖子,搭了梯/子, 噔噔噔爬上去,与老宣一左一右, 亲手挂好。 正摇头晃脑地欣赏着, 就见老宣感叹:“这楠木不便宜呀, 嗅其味,扣其声, 似是香楠木。恒娘, 你这副匾额,抵十年房租。” 恒娘差点从梯/子上栽下去。 此后日夜悬心,深怕被识货的贼偷了去。虽然阿蒙听了笑得眼泪都出来, 连连安慰她不用担心, 被偷了她再送一块就是。 恒娘到底安不下心来, 隔日请了铁匠, 狠狠地拉了几根铁链子层层裹住,又在下方打进去几根拇指粗的铁钉, 牢牢固定在墙壁上。 确保贼人除非把整面墙壁扛走,否则绝无得手可能,才总算心中安定,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了。 后世之人对这匾额颇感兴趣,乃至于有了许多省部级课题,专为研究其来历深意。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一半学者致力于考究这「蒙顶客」的来历。其人不见于史,不知是什么身份,神秘扑朔。 更有八卦者,言之凿凿地宣称,蒙顶客乃是急公好义的男子侠客,与女子解放者薛恒娘乃是一对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 两人虽然情比金坚,奈何受困于礼教压迫,只能相忘于江湖。 以此为主题,各大平台制作了许多缠绵悱恻、催人泪下的影视作品。 另一半学者则从器物入手,探究这铁链与铁钉的意象。 最后得出公认的结论:此二者,都是象征封建特权对女子的重重压迫,三颗巨钉,暗示君权、父权、夫权三座大山。重重铁链,暗示无所不在,压得人够不过气来的礼教规矩。 不得不说,虽然这结论与事实相去甚远,却又似乎很有道理,比恒娘只是怕贼人惦记的初衷有道理多了。 恒娘今日来得正好,宣永胜正与三娘、九妹一起,围着一张四方杉木桌子,吃午饭呢。桌上有一大碗臊子面,也有一盘炊饼,一大碗白菜汤。 见她来,九妹放下筷子,一抹嘴,哧溜转身,去一边的柜子里,摸出一套碗筷,跑回来替恒娘摆上,亲亲热热叫:“恒娘姐姐,快来吃饭。” 三娘摸摸她头,柔声夸她:“九妹懂礼,真是好孩子。” 九妹笑得眼睛眯起,脑袋还特地在三娘手心里蹭一蹭,这才心满意足,低下头扒面。 恒娘本是一团高兴,在九妹对面坐下,抬眼看到这一幕,想起兰姐儿,鼻子蓦然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连忙低下头去,摸了个炊饼慢慢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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