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简嘴角一抽,拒绝回答。 恒娘后知后觉:人人都知道读书人高贵,仲简这样的选择,多半事出无奈。这世间,人人都有伤心事。自己这一问,实是戳人心肺了。 饱含歉意地看了仲简一眼。 仲简转过脸,开始抬头看月亮。 恒娘去街面手推车上买了份撒子,掰一半给仲简。两人坐在旁边一处人家的阶梯上,嘎嘣嘎嘣没咬上几口,便见一顶四人青盖小轿打前头过来,停在京兆府门口。 恒娘的撒子还没吃完,想要扔在一边,又有些不舍得,想往怀里塞,又怕碎成渣,到时候边走边掉,羞煞人。抬眼看看仲简。 仲简知她心意,板着脸,摊开手。恒娘笑道:“多谢。”将撒子放他手心里,腾地站起,朝轿子疾步行去。 轿身倾斜,陈恒青衣小帽,刚从里面矮身出来,冷不防一个带笑的女子声音直扑耳朵:“大尹老爷,久违了。” 定睛一看,居然是薛恒娘。后面还有个慢慢踱着步子,一手抓着半只撒子的男子。 心中疑惑:这不是上次为着宣永胜来传话的察子?为何今日一副书生打扮,与这薛恒娘半夜出现在这里? —— “女子入学利弊及方法研究?重金征答?” 京兆府内院,陈恒带了他们去书房说话。下人送来早已备好的醒酒汤和湿毛巾。 他把毛巾包在头上,拿手捂着,一双喝得有些迷糊的眼睛渐渐清醒过来,上下看着薛恒娘。 “是。”恒娘点点头,“想请大尹出面,评选优秀文章。主要是周婆自己做评选,很难保证公平。大尹学问大,文章好,大尹出面,一定能够服众。” 陈恒眯上眼睛,拿脚点地,摇椅轻轻晃动。 圣恩令的事情,他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周婆言在此时忽然搞出「女学」话题,要说跟圣恩令没有关系,那也太把人当傻子看待了。 周婆言。圣恩令。 他脑子里默默过了两遍,这背后,可都牵连着同一个大人物呢。 再说,既然皇城司也出了人,这个意思是:皇上对此事,也是默许的? 也不是不可能。东宫出这个圣恩令,本也是奉了圣命。 这是政治权益上的考量。 再回头想想,对这个话题本身,陈恒也颇有兴趣。 在他看来,女子柔弱可爱。身为男子者,当对女子辈特加怜惜,多为体谅,方是有担当的体现。 且女子若能通文墨,善诗书,则侍读之时,娇花解语,红袖添香,可不比空对着木头桩子有意思些? 所以,女子入学,在他看来,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不过,其中诸多细节关窍,确需慎重。 他细细思量的同时,仲简也在打量眼前这副画面。 陈恒没有延请他们入座,他与恒娘如今都站着。陈恒自己躺在一张藤椅上,闭目沉吟。 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今日来访的是别的报社主编,或者周婆言主编是个男子,陈恒都不会是这般轻慢的待客方式。这几乎是仍然将恒娘当做浣娘、下人看待。 恒娘自己倒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反正她去哪里,从来都只有站着的份。唯有阿蒙那处楹外斋,可以如同家里一样自在。 耐心地等了半晌,见陈恒仍在轻轻摇动,心里想了想,出声道:“至于赏金的问题,大尹不用担心,这个钱,自是该周婆言来出。” 仲简端着撒子的手无端抖了抖: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拿个几贯钱出来都要肉疼半天? 陈恒从毛巾下睁开一只眼,见她一脸真诚,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样子,不由得哈哈笑起来。 湿毛巾跌落到椅子上,他撑着扶手坐起来,笑道:“既是朝廷出面,这点钱,本府还出得起,不用你们细民破费。” 恒娘听出他的话头,脸色一亮,喜道:“大尹同意了?” 陈恒笑着点头,又道:“不过你得替我传句话给大小姐,告诉她:这笔人情,我算在橡槲别苑头上。下回她若办诗会,多与我几张空白请帖。” ——-- 两日以后。 门下省。 两位给事中坐在堂上,彼此对视,愁容满面。 他们面前,摆着好几份报纸。 首当其冲,便是周婆言。这两天的周婆言,连续刊发女婴案例。 有人在城北水渠捡到两月大女婴,被泡在水里多日,小小身体肿成个发面馒头样,全身惨白,秽臭不堪。 最让人心悸的是,那女婴一双眼睛居然睁着,从里面爬出无数小虫。 城郊有处荒地,久无人烟,竟成专门的弃婴地,入夜以后,常有弃婴被抛尸于此,任凭野狗狂吠撕咬。伴随婴儿啼哭声,夜夜惊心。 甚而有南来之客介绍,故里有户人家,想生儿子,却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一出生就拿水淹死。 谁知第三胎又是个女婴,就有闲人闲语,说是溺杀之女阴魂不散,又来投胎。 这家人索性换个法子,先一把火将婴儿活生生烧死,再坠上石头,划舟至江中,将其沉入,确保其不能再次为人,以免又胎到自己家里。因是件大奇事,沿江围观者多达数百人。 此事过于骇人听闻。恒娘不敢相信,让老宣去茶肆里,找了好些彼地出来的人打听,都说听闻过这件事。 甚至还有一人,便是当场围观者之一。彼时人群围拥,只觉喧嚷,不觉惊心。 如今在京城回想,一念之间生痛,自觉有愧神明。次日去佛前添了好几斤香油,又做了场法事,替那无辜女婴超度,才算安下心来。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更让人头痛的是,除了周婆言,其余大报亦相继跟进。 《太学学刊》近日创刊,第一期便刊发署名为「宗越」的文章,历数溺婴陋习之恶,伤人伦,害风俗,损社稷,危国家,用词慷慨激烈,简直可称檄文。 《京华新闻》连发数篇文,「溺婴者恶比牲畜」「女体何辜?」「人不养,天养之」「德政之大,为活人」。 就连千里之外的洛阳,也特地使用驿路,传回一份《西京评论》,刊头文章称,救助女婴,利国利民,刻不容缓。 左边的给事中目光扫过这一摊报纸,眉心直跳,倏地伸手,一拍案桌,怒道:“口惠而实不至,单说好听话,谁不会说?钱米所钱米所,钱从何来?米从何来?若是稀里糊涂下到各路,地方官吏岂非又逮到机会,大立名目,穷刮民脂民膏?” 右侧的给事中双手笼在袖中,神情阴郁:“这是在将军。” 左侧收回手,恨恨道:“知道这是将军,可我们有什么办法破局?” 右侧声音淡淡:“你急什么?还有女学条款,且看这些口口声声要仁义道德的君子们,对女子入学的事情,又是如何说法。” 作者有话要说: 注:冯尔康,《清代的婚姻制度与妇女的社会地位》,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史研究集》第 5 辑,1986 年,第 323 页
第73章 错了对象 麦秸巷中, 周婆言报社。 “怎么会这样?”恒娘今日早早过来,本满怀期待,然而对着桌上几封寥寥可数的信件, 柳眉紧蹙, 几乎不敢相信:“都在这里了?没有遗漏?” 三娘叹口气:“真的就这些了。” 宣永胜可没那么好脾气,哼了一声,扯着粗嘎嗓子说道:“我们一起搭档这么些年,我什么时候出过遗漏?” “不是, ”恒娘扶着桌子,拣了张椅子坐下来,声音里透着不解和失望,“我就是没想通, 怎么会……就这些?” 伸手指着桌面,“不超过五封信?” “就算平日里, 也不少于这个数。如今这活动, 既有赏金, 又是京兆府出面,为什么会没有回响?”恒娘秀丽眉毛绞成链, 喃喃道。 九妹本来正趴在阳光明亮的窗边练字, 这会儿见她坐下,扔下笔,就想去倒茶。被三娘轻声阻止:“练字首要专注, 切忌分心。” 九妹乖乖点头, 捡起笔来, 一笔一划, 重又认真写起。 三娘自去拎了茶壶,替他们三人一人倒了一杯茶。且将茶壶放在桌上, 也坐下来,款款跟恒娘解说:“恒娘,你是个一心向学的,恨不能日日泡在书卷里,九妹也是。但你若以为天下女子都与你们一样,却是料错了。” “我错了?”恒娘皱眉反问。 “大户人家的女子若想读书,多有自家私塾,请得西席先生,不必考虑官学,更不用担心去了官学,将来于男女大防、女子名节上有所妨害。” 恒娘反击:“女学本也不是为她们而设。” “那就是为穷苦女子而设?”三娘苦笑,“恒娘,你且回想一下,你十岁的时候,你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恒娘一怔。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盆又一盆混浊的洗衣水,一件又一件拧不干的衣服,不同的手递来的铜钱,一声又一声温婉的「多谢照顾」。 长不完的冻疮,剪不尽的茧子。不到头的寒冬,汗如浆的炎夏。 缓缓吐出一口气,神思恍惚。 三娘的声音仍在耳畔轻响:“像翠姐儿,兰姐儿,九妹,每月出来挣钱,可交回两百文。一旦入学,不能赚钱且不说,束脩食宿,纸笔衣鞋,样样要钱。 再说,女子读完书又能做什么呢?男子十年寒窗,或可博个功名,荣华富贵,封妻荫子。女子可有什么前途?又辛苦又没有好处,是以她们不肯去,也不肯送女儿去。” 宣永胜也点头:“你这个活动,若是说的贫苦男童入学之事,只怕大家还会反应更热烈些。” 恒娘下意识重复:“贫苦男童?贫苦?男童?”脑海中似有光亮一闪,仔细去思量,却又毫无痕迹。 摇摇头,放弃继续深思。轻声叹道:“再贫苦的家庭,男子都总比女子更容易一些。” 九妹写完字,双手捧了,恭恭敬敬地来找三娘点评。三娘指着几个字说好,又指另几个字,框架结构不好,或是比划不对。 恒娘默默看着她两人。等三娘评完,又摸着九妹脑袋夸了一番,九妹一扫沮丧之情,高高兴兴地捧了习作纸,准备回去时,恒娘忽然伸手拉住她。 “恒娘姐姐?”九妹回头,奇怪地看着眼睛发亮的恒娘。 恒娘深吸一口气,压住砰砰的心跳,沉声问道:“你那日说过,你的小伙伴们都想读书?” “是呀。”九妹点点头,歪着脑袋。 这个样子的恒娘姐姐,眼睛亮得过分,有点叫人害怕呢。 “她们为什么想读书?”恒娘似乎没察觉到她的不安,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问。 “为什么?”九妹想了想,答道:“我也说不上来,大约就是,本来从小一起玩的同伴,到了这时候,很多男孩子去了学堂,回来会很神气地炫耀,他们学了什么字,背了什么诗。就连挨了先生的板子,也能拿来,在我们面前说嘴。”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2 首页 上一页 65 66 67 68 69 7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