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起身,疾步走过去,人没靠近,已经先扬声说话:“常家小娘子,不要这样……” 阿蒙已经短促笑了一声,“你忘了你自己也是这男男女女的一员?” 上下打量她,忽然笑起来:“下贱女人?看你适才走路的样子,你为了讨好男子,损毁身体,裹了小脚?此事只怕令尊不知道吧?常山长对这等淫惑行为,可是深恶痛绝。” 妇人缠足之风,宫中最盛,时称小脚为「宫样」。为求得纤妙幼嫩之足,博得君主爱怜,宫人们想尽无数法子来束脚。阿蒙自幼长于深宫,看多了这等「掌上舞」的姿态,故而一见便知。 鸣茶被她一语道破秘密,这回不仅是手,便连全身都颤抖起来,皮肤火热滚烫,如被人塞入滚水蒸笼。 恒娘不忍,拉了拉阿蒙,低声道:“别说了。” 阿蒙出了胸中一口浊气,也自觉有点过分,但她素来傲慢自大,要让她与这小娘子道歉,那是休想。 只淡淡说了一句:“想求美,便堂堂正正,华服美衫,描眉涂唇。别去做这等自残身体的事情,不划算。” 又回头看了余助一眼,忽然问道:“你喜欢宫样?” 余助吓了一跳,忙摇头。 宗越见她目光移向自己,又好气又好笑,瞪她一眼,无奈道:“阿蒙,不要为难常家娘子了。正事要紧。” “就你是识轻重明大体的好人。”阿蒙没好气,刺了他一句。转身朝琴案走去。宗越摇摇头,含笑跟上。 恒娘本也想跟过去,却被鸣茶一把揪住,一开口,稀里哗啦哭出来。 恒娘无奈,只好轻轻抱住她,听她委屈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是什么人?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说我?什么叫淫惑?我……我只是,只是……” 终于痛哭着把那句羞耻的话说了出来:“我只想取悦自己的夫君,这有什么不对?我,我又不打算给外男看。”然而到底不敢回答,她为什么不敢让父亲知道。 阿蒙头也不回,只送过来一句轻飘飘的讥语:“你自己都不爱重自己,凭什么要男人敬你爱你?巴巴地去给人当个爱物儿,很光彩的事情吗?” 宗越跨了一步,赶在她前面,替她移开锦墩,离得琴案远远的。 阿蒙一挑眉,听他含笑解释:“故老相传,琴有灵,能与主人神通。你这会儿心情不好,暂且请它别处,以防它暴起金戈之音,为主前驱。” “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话虽是这样说,原本紧蹙的眉头却微微松动,带了一点真正的笑意。 走过去,斜身坐下,见旁边就是食案,摆着好几样笋、藕素签,前者青翠,后者莹白,比平日见到的各类肉签清淡可爱。 不禁食指大动,取了一旁放着的金叉子,挑了一枚笋签,咬下一小块,方嚼了一口,已觉不对。诧异道:“这不是笋,是蟹肉。” 宗越微笑道:“是么?多半是这笋长的地方不对,从山里长去了河边,方生出这样的异味来。” 阿蒙便知是他捣鬼了,横他一眼,欲待放下叉子,然而这蝤蛑签做成笋子外形,又添了竹笋清香,不仅好看,口感也比往日不同,细腻顺滑,一点也不柴。竟是一气吃了两三块方才罢手。 接过海月递来的热茶,捧在手里,问道:“门下驳回圣恩令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宗越见她肯吃,眉眼间的欢喜没来得及藏起来,被她抬眼看到。 忙轻咳一声,整整脸色,在她开口质问之前,正色道:“方才来的人是东宫供奉?给事中卯初三刻封还东宫敕令,不出一个时辰,别说台谏、密院、政事堂已知晓,便连各省部都收到消息。我一早从城外回来,便有好几处朋友报与我知。” “朋友?”阿蒙冷笑:“你这些朋友,是进奏院的、台谏的、两院的,还是东宫的?” 宗越微笑不语。 阿蒙也只好悻悻然冷哼一声,拿他莫可奈何。 本朝中枢就跟个四处漏风的破房子一样,今日某人被召ㆍ某人罢去,某人迁除,第二日便有街头巷尾的小报沿街叫卖。 其内容竟往往被事后验证为真,以至于文人官宦,竟以小报为先,邸报为常。戏称前者为新闻,后者为旧闻。 小报新闻涉及各路各州地方政府通过进奏院递上的表章,台谏两院的折子,甚至还有皇帝今夜幸何宫何院的内帏秘事。 最离谱的一次,居然连皇帝与枢密院使密议对羌国用兵之事,也在第二天早上见了报。 羌国长驻汴京的正使当日便奉了全套节杖,直闯宫门,求见东朝皇帝,质问此事真假。 皇帝本也只是与密院做个推演,看能不能趁羌国内乱,拣个出其不意的便宜,倒也并未下定决心。 此时见事机泄露,只好和颜悦色安抚使臣一顿,再对天盟誓,两国情比金坚,只有守望互助之心,绝无两肋插刀之意。才算把这事掩下来,双方虚情假意,互致歉意。 也因了这件事,朝堂上下可谓气得五佛升天,一边令进奏院、各府胥吏五人为保,施行连坐,一边下令严惩行走各府各院,探听兜售消息的闲汉探子。 然而多管齐下,竟也没怎么见效。小报屡禁不绝,真假消息满天飞。 朝廷万般没奈何下,只好采纳了开封府尹陈恒的建议,除报禁,大力兴办官办报纸,希冀用光明正大之声,抵消民间讹传流言之误。同时颁布《出版条例》,明文规定禁止事项。 如今小报虽得到控制,然而消息打探买卖之事,却始终无法根绝。 以宗越的手段背景,手上握有一些新闻渠道,简直是不言自明的事情。 只好不跟他深究,板着脸道:“来的人与此事无关。你不用探问,我这里可没有半分新闻卖与你。” 她并未撒谎。来人是东宫内侍不假,但真不是为这事来的。 太子听说她颜面受伤,也顾不得自己还在「生病」,气冲冲入宫去跟他母后对质。还让人叫她也进宫,大概是要替她讨个公道的意思。 她烦得只想翻白眼,恨不得离这对天家母子越远越好。人家母子连心,一个发脾气当撒娇,一个刀口慈母心,她一个外人,送了脸不够,还要去送人头吗? 宗越了然,转过话头:“东宫难得出面做件实事,又是施恩于下的善举,若是被三驳,只怕于太子威望有所妨碍。” 阿蒙严肃起来。宗越这话说得委婉,言下之意她却是明白的。 太子虽为嫡长子,但体弱多病,自九岁受封太子以来,民间一直有「东主去后花无主」的传言。 给事中若是当真不给面子,三次封驳,对太子的政治威信,确是莫大的打击。 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抬眼望着宗越,皱眉问道:“上回胡祭酒上奏,请求彻查天下丁口人数,你在其后具名附议,请同时清查婚姻生育情况,是何用意?” “朝廷以图籍账册治天下,既是查丁口,何不将子女生养、婚姻缔结一并查了?兴许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也并不多费功夫。”他依旧微笑,一脸云淡风轻。 阿蒙狐疑地瞧了他半晌,喃喃道:“总觉得你有阴谋。” 宗越替她把冷下来的茶杯取走,交给海月,示意她换一杯热茶来。 回头笑道:“你对我有偏见,老觉得我不是好人。我实在是冤枉,一片丹心,可鉴日月。” 阿蒙噗嗤一笑:“你倒有自知之明。我知道你是坏人,不过没关系,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又挑眉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我不知道,不过阿舅对你这提议可是喜欢得紧。你猜他为何喜欢?” “朝廷为什么置皇城司,便是今/上为何喜欢这提议的缘由。” 为人主者,恨不得天下万事,天上飞过一只南来北往大雁,地上爬过一支东城西巷蚂蚁,都在他掌握之中。 更何况世家大族、官宦人家的婚姻嫁娶之事,牵连多少人事纠葛?最是为皇帝所忌惮。 是以这道分明要得罪许多人的诏令,皇帝压根儿没走正常途径,绕开两府两省,直接下了「内降」,禁中直发,由内官交天下各路颁行。 反观太东宫拟议的这道敕令,可真是境遇两样。 宗越见她喝了好几口热茶,稍微放心了些。 那些看着像素签的蝤蛑签是他花了大价钱,请来京城做签菜久负盛名的厨子,又找了海月来商讨,揣摩着阿蒙的口味,精心设计制作。 好容易见她多吃了些,又不免担心蟹肉寒凉,这签菜也放凉了,怕她受寒存食。 既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实在是庸人自扰,然而见到她用心吃食的模样,却又自有丝丝缕缕甜蜜,从心口晕染而出,周身温暖如春。 不由自主凝视她微微笑靥,缓缓道:“圣恩令一事,我若是太子,今日便当一字不改,扔回给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没有更,对不起大家。其实一直在写,但是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感觉。废了几稿,直到临近0点,终于放弃,因此没来得及挂请假条。 今天预计二更,为大家补上。
第69章 想办法 常家终于派了人来, 将哭累了的鸣茶接走。 过不了一会儿,宗越指了个借口,拉着余助也走了。 余秀才今日本是为了阿蒙而来, 结果稀里糊涂与鸣茶吵了一下午, 没顾上在阿蒙面前献殷勤。临走时想起,跌足后悔。 楹外斋终于再度安静下来,溪谷海棠依旧在窗边的老位置,一大捧肆意怒放。海月燃起熏香, 满室都沉浸在雨后森林的松木清香中。 恒娘盘腿坐在锦榻上,皱眉问阿蒙:“你说的这个给事中到底是对哪一条不满意?他不说明,就算想改也无从改起呀。你认识这个给事中,能说上话吗?” 阿蒙斜歪着, 笑道:“这个给事中,是门下省负责敕令封驳的谏官, 虽不过六品, 却有封还诏书的权力, 可谓位卑而权重。朝廷有制度,给事中两名, 优选年不过四十、仗义正直的青年举子充任。” “哦, ”恒娘极聪明,一点即通,“所以这给事中老爷都是愣头青, 不怕闯祸惹事的?也就是说, 没法通过其他方法贿赂买通?” 阿蒙一脸正气:“贿赂买通?你在想什么?我怎么会干这样的事?” 恒娘误以为真, 忙道歉:“对不住, 误会你了。” 又十分惭愧:“阿蒙,我不瞒你, 我刚才还真想过,若是能够收买他们,我还真愿意出钱,让他们放过圣恩令。” 阿蒙拿个枕头捂住脑袋,在枕头下闷声大笑。 “阿恒,你太可爱了。”等枕头移开,她一双眼角已经笑得发红,眼泪汪汪地道,“本朝优待官员,俸禄优厚,给事中虽然位卑,俸禄也足够在京城养活十口之家。你那点辛苦钱,只怕人家里的仆人都不会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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