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也笑起来:“周婆言最宝贝的,是咱们这几个大活人。岂不得好好看紧了?” —— 一顶轿子停在袁府后门,袁夫人正落轿,一只手伸过来,温热手掌贴着胳膊,扶着她慢慢起身。 她回眸,瞧着眼前这个两鬓已经染上星霜的清癯男子,轻声问道:“怎么候在门口?” 袁老爷不回答,牵了她的手,夫妻俩慢慢朝门里走去。 “母亲问了你几次,我已经挡回去了,只说周府里来了客人,请你去做诗会。你记得不要露馅。” “又为了我,干些欺上瞒下的勾当?”袁夫人苦笑,慢慢说道:“今日是纨纨忌日,尊亲尚在,不好给小辈做什么纪念。我心里难受,去故居走了一趟,芳雪轩的秋梨结了满树,无人收获,都跌落泥土。” 梨花成果,满树摇落。当年在树下仰着笑脸等果子的女孩,却早已埋骨泉下,香魂杳杳。 最是人间旧风物,半成哀思半成愁。 袁老爷的眼睛有了些迷雾,声音低沉:“今日在书房,检点旧年信件。那些年我多处宦游,只余你们娘儿几人在家。纨纨寄来的信里,不但没有抱怨,还经常宽慰我,「愁心每幸人皆健,但愿加餐莫忆家」。小小年纪,大气懂事,从不让人操心。” 背转身,伸出手指,弹去眼角泪痕。 “是我害了她,我本以为,这会是桩极好的姻缘,便如你与我一般。我没想到……” “不怪你。”袁夫人摇摇头,柔声道,“我本以为,是我教了孩子们作诗,才慧太过,损了福慧。可今天听了一位小娘子的话,竟如醍醐灌顶,猛然开悟了许多。” “哦,是哪家又出了一鸣惊人的才女?或是何处的闺秀进了京?” “都不是,倒是个说话有些粗鄙。”想起那声脆生生响亮亮的「放屁」,不由得笑了笑,继续说道,“并不会作诗作文的娘子。然而见识上头,颇有些通透的地方,竟是常人难及。” 夫妻俩携手走过后花园,袁夫人将恒娘说过的话,慢慢讲与夫君听。 “困于内庭,方受文字所惑,画地为牢,寸心自苦?学经学律学,学舌辩经济,学算学医学,一如男子。胸怀天地,自然宽广?” 袁夫人含笑点头,原本干涸了一下午的眼眶,此时忽然红了,轻声道:“夫君,这些话,虽然大逆不道,可我心里,觉得很有道理。” 袁老爷的手开始剧烈地发起抖来,眼睛瞪大,直直看着院里的假山,喃喃道:“若是如此,若是如此,纨纨、小纨和小鸾,她们的才智,又岂是只能用于诗词一道?你还记得,纨纨幼时,最爱缠着我讲史书故事,好发议论。小纨喜与人争辩,每每让兄弟们掩面奔走。小鸾她……” 袁夫人含泪接道;“小鸾曾想与她舅舅一起学剑,远赴塞北,为国平边。” 袁老爷仰起头,颌下美髯颤动,“若是她们不用嫁人,若是她们能一直在我们羽翼之下,若是她们能如男子一般,有诸多的路可以选择……” 袁夫人再也忍不住,扑进夫君怀里,哽咽失声:“别……别说了……” 袁老爷搂住她,轻轻拍着她后背,眼中光芒闪动,嘴唇微微开合,却又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良久,袁夫人方才平静下来,眼看周围还有下人来回走动,忙站起身,擦干眼泪。 心中后悔,自己当着下人如此失态,这可再没办法瞒过去。待会儿婆母面前,需得好好聆听教训。 上次自己与夫君在白日亲近了些,婆母气得差点病发,这会儿可不能再惹她老人家生气,最好待会儿一见面就跪下请罪,直到她老人家气消了才好。 两人在书房门口分手,袁夫人自去上房向婆母请安。袁老爷进了书房,叫了两个侍妾:“你们去老夫人房里看着,若是夫人有什么不妥当的,你们留个人护着,再分个人即刻来报我。” 侍妾忙应声,急急赶着去了。 袁老爷坐在书房的大圈椅里,眼睛慢慢移到桌面已经铺好的雪浪纸上,头脑里似有个声音不停地絮叨着:“倘使女子亦如男,倘使女子亦如男……” 眼睛里骤然发出火苗,他坐起身,也不喊小厮进来,自己卷起袖子,奋力磨墨,墨汁飞溅出来,染上衣衫,他恍如未觉。 这篇文章,一定要写出来,为了纨纨、为了小纨、为了小鸾。 写出来之后,要怎么办? 去到二女坟前,烧与她们知晓?九泉之下,安抚她们伤痕累累的芳魂? 不,要做的,还可以更多。 这个四十多岁,厌倦了宦海浮沉,小心在寡母与爱妻之间周旋,伤心爱女之逝,忧急妻子日渐孱弱之态的男人,突然之间,似乎找到了新的人生意义。 他咬紧牙关,飞速闪过无数个名字:京华新闻?不行,中枢那些老顽固,断然不会过稿。太学学刊,这是份新出的报纸,但是新任祭酒是个迂腐之人。 谏议报?御史台日常纠察各府门风闺仪,对这样离经叛道的说辞,定然不屑一顾。西京评论? 手上重重一顿。西京评论据说是几个年轻宗室在洛阳成立。 这些人与天家有关系,却又是无权无势的远宗分支,自觉无所忌惮,向来胆大包天。他们或者敢发这篇文章? 他提起笔,细细地蘸了墨,端端正正写下标题:论女子所学,何必异于男子? 无数字句在他脑海里翻腾,那些经年的愧悔与痛苦,与字句绞缠,融合,共同落在麻纸上,随着墨汁显形。 一个个字,自然地从心头蹦出来,从笔尖跳出来,仿佛握着这支笔的,不仅是他,还有纨纨、小纨、小鸾,她们一起回来了,回到仍然承欢膝下的日子,回到那些尚未离开他羽翼的优游岁月,她们喧闹着,滔滔不绝地说着,尽情发表自己的看法观点。 她们和他一起,一气呵成,写完了这篇文章。 明天。 明天一定要发出去。 他等不及,想要看看这篇文字所能引发的巨大海啸。 他甚至笑了起来,阳光之下,那笑容竟有些狠厉。 来吧,孩子们,与为父一起,迎接这场盛事!
第76章 雷公电母 “这盒子里是硵砂, 旁边是铜绿,绿斜纹的衣料若是洗了掉色,需得用这两样, 用水调成糊状, 细细染过。记得用调羹,别用手。若是进了眼,赶紧去面盆子里,蘸水清洗。” 新来的燕姐儿沉默寡言, 听了只是默默点头。恒娘留神看她眼神,专心凝练,想必是在认真记下。 心中满意,又指着别的, 一样样与她讲解:“这盒里装着杏仁,可不是吃的……” “恒娘!” 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恒娘一下笑起来, 回头看到翠姐儿一张略显苍白的笑脸:“你病好了?” “差不多了, ”翠姐儿看到恒娘,又高兴, 眼圈儿却又发红。 恒娘知道她回到这里, 必然要想起兰姐儿,轻轻拍拍她,回头介绍:“这是新来的燕姐儿。你来得正好, 这些物事, 你也用了多时, 你来与她解说吧。” 燕姐儿低头行礼:“多劳姐姐。” 翠姐儿红着眼眶, 朝恒娘笑说了一声,“比兰姐儿懂礼呢。”上前一步, 拉着燕姐儿,细细解说。 恒娘回身,朝门口的妇人招呼:“大娘,进来喝口水吧。” 翠姐儿娘这才走了进来,在院里坐下,双手接了恒娘递过的茶汤,又与恒娘道歉,翠姐儿病了这些日,一点活儿没干,薛家浣局少了人手,想必忙乱得很。又谢谢恒娘肯留着位置,等翠姐儿病好。 恒娘正与她客套,耳朵一动,听到身后传来木板楼梯嘎吱嘎吱的声音。 忙起身,赶着去接她娘下楼:“怎么,娘一大早就出门?今日敢是有公干?” 薛大娘直起腰,站稳脚跟,见翠姐儿她娘也站起来,忙过去与她见了礼,方对恒娘笑道:“少拿娘打趣。不过倒真让你说着了,今日出去,果然有正事。最近周婆言报道了溺婴的事,日前众位大娘们读了,都觉得这些婴童可怜,凑了分子,委了我去观音寺里,替她们做一场法事,愿菩萨保佑,她们来生能投个好人家,做个男人,娶妻生子,读书立业。” 恒娘蹙眉:“观音寺在城东北,娘你一人去?” “你放心,做伞的张大娘与我同去,她正好顺路,要去买一批青布回来做伞面。说好了,她雇了车,在路口等我。” 恒娘这才放心,送了她娘去门口,见十来步外,果有辆骡车候着。薛大娘上了车,那车夫方扬起鞭子,赶了骡车往前去。 恒娘抽身回来,见翠姐儿娘坐在凳子上,一张瘦长脸上不知想到什么,满是阴霾。 翠姐儿的声音在柴房里响着,“硫磺点燃之后,用那烟来熏,很快就能把杨梅乌梅的污迹熏干……” 恒娘听着翠姐儿说话,看着她娘黑沉沉的脸,不知怎的,回想起那日翠姐儿说过的话:我那个刚出生的弟弟,就这么被他们淹死了。 她走回凳子处,刚刚坐下,翠姐儿她娘就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骂了一声:“也不知道那周婆是个什么样长手多舌的老虔婆,恁地爱管闲事。” 恒娘奇了,问道:“大娘,周婆言哪里说得不对,惹你生气了?” “还不是报纸发的溺婴的事,这两天走到哪里,都听人议论这个。”翠姐儿娘两道扫把眉拧成个麻绳,骂道:“听说还有些大老爷也写文章,七个三八个四地,揪着这事情没完没了,直是吃饱了撑得慌。若是没处消食,多跑几趟茅厕,也干不出这种嘴巴屁/眼不分的混账事情。” 恒娘听她骂得难听,皱眉道:“大娘,溺婴的事情,大是有伤天良,让大家议一议也好。人心里若有了几分畏惧,也许就能多救活几条人命呢。” 翠姐儿娘一撇嘴,讥笑了几声:“恒娘,你和你娘都是善心菩萨。不过菩萨也救不了该死的鬼。” “怎么那些被溺杀的女婴就该死了呢?”恒娘也不禁有些动气。 “不该来的,偏偏来,可不就是该死?”翠姐儿娘想也不想,回道:“像是女婴,从小替别人家养着,及到大了,还要倒贴嫁妆,才能妥妥贴贴地嫁出去。这种事,普通人家里来一遭也就尽心了,若是来上三个五个,得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贴得起这钱?” 没等恒娘反驳,又冷笑道:“也别说女婴了,就是男婴,也多的是人家不想要。” 恒娘想反驳,张张嘴,想起翠姐儿那个小弟弟,一下子没有话说了。 呆了呆,问道:“若是女儿出不起嫁妆,又是终究要嫁人的,那儿子总是自家的了吧?为什么连男婴也不想要?” 翠姐儿娘看她一眼,点点头;“你们家没个男人,难怪不知道。家里多一口男丁,一年要多交一份身丁钱,实打实,三百六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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