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鸾却终究没有长成她爹期许的模样。” “因着对周遭姊妹亲戚所嫁非偶的恐惧,我最心爱的小鸾,在她十七岁这一年,撒手人寰。那一日,离着她出嫁之期,尚余五日。” 茶杯微微轻响,她低了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声音如同做梦一般:“那日,她就在我怀里,我拼命搂住她,却怎么也抓不住,她总是从我怀里往下滑。她好轻好轻,像一根羽毛一样,一点重量也没有。 那时节,她笑着跟我说,阿娘,别生气,我不愿为人妇,终身看人脸色,汲汲后院方寸之间。 容我归去,归去,自有逍遥天地。她阖上眼睛前,念的最后一句话,是「飘飘似欲乘风去,去住瑶池白玉台」(明ㆍ叶小鸾)。” 九妹走了过来,靠在三娘怀里。这次三娘没有催着她回去练字,默默抱住她。 恒娘想要替袁夫人换杯茶,却被她死死抱住,不肯松手。只好作罢。 袁夫人抱着那茶杯,眼睛也不看人,只是怔怔盯着桌面,轻声细语:“小鸾逝后,纨纨为她出嫁而做的催妆诗才刚刚做得。噩耗传至,痛不欲生。回家哭灵之后,哀痛过甚,于两月以后,也追随妹妹去了,临去之时,低诵佛号,终年二十三岁。” “小纨目睹姐妹相继离世,哀恸逾恒,终夜不寐,回忆过往,以姊妹昔年诗歌游乐故事,写成《余欢记》。书成之日,大病三月,瘦骨支离,几至濒死。若非幼女前来哭唤,只怕也要随她姐妹而去。” 九妹想起自己的姐姐,眼睛眨一眨,泪水一滴滴落下来。 “纨纨逝后,年年寒食中元,她的夫婿未曾来祭奠过一次,未曾来化过一页纸钱。可怜纨纨萧然一榇,没有归处,只能停灵于娘家。十年之后,待她夫君狎妓之余,酒醉落水而卒。夫家方来了人,迎回纨纨,与她夫君合葬。” “小纨病愈之后,回到夫家,自此戒断荤腥,潜心礼佛,为姐妹往生祈福。” “我记得,纨纨是我第一个孩子,自幼得足全家宠爱,在家时,诗中全是一派‘寂寞小庭春去后,倚风含笑索新诗”的娇俏,「古今摇落尽,流水独滔滔」的豁达。她去后十年,夫家来扶棺,顺路送回她婚后笔墨,我一一检视,竟是通篇的「听秋声、萧瑟夜蛩清,心如死」,「病骨支离,年华屡换,罗袖长啼血」。”(明ㆍ叶纨纨) 恒娘于诗句不甚精通,却也听出其中凄苦自伤的味道。三娘雅爱诗文,听到这些词句,更是心中摇动,举袖拭泪。 袁夫人却没有落泪,她眼睛干涸,如枯井一般,望着恒娘:“我的女儿,个个都学了诗书,才华卓绝,慧思明巧,不下男子。可我哪里知道,这不是爱她们,却反是害了她们。 她们若是与世俗女子一样,柔顺庸碌,无才无思,只以夫君后宅为念,此时应已儿女绕膝,一辈子平安顺遂。” 放下捧了半天的茶杯,伸过手去,一把抓住恒娘手腕。 手指枯瘦,却如山鹰一般有力。 她死死盯住恒娘眼睛,一字字说道:“文章才藻,非女子事。你想开女学,让女子入读,不是为她们发声,反是害了她们终身。” 门外一阵嚷嚷声音,恒娘抽出手,返身拿了一袋钱,出门查看,原来是老宣领了军巡铺的人来。 巡警见并无异状,顿时恼了,骂着老宣戏耍官差,要把老宣锁拿问罪。老宣急得跳脚,赌咒发誓。 恒娘陪着笑脸,给官差们散了厚厚一笔跑脚费,方才打发了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宣进了门,兀自气得粗声骂人:“不知是哪来的破落户人家,荒庙里癞神,下次让我碰到,非……” 话没说完,看到室内有女客,连忙闭嘴,拉了正抹着眼泪的九妹,小声跟她打听。 恒娘重又坐回袁夫人对面,迎着袁夫人固执的目光,缓缓道:“夫人后悔让孩子们读书,我一生最大的悔恨,却是未曾有机会读书。我的悔恨,与夫人的悔恨,并不相同。” 手慢慢在桌面握紧,凝视着袁夫人,问道:“可我的悔恨,夫人的悔恨,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令爱她们,可曾后悔?她们,若是有机会重来,可愿做个无知无识的人?” “她们?”袁夫人空茫了一下,轻声自问:“她们可愿庸碌一生?” 恒娘又问:“也不用问别人,就问夫人,你可愿意重来一生,做个无知无识的妇人?” 袁夫人一怔,几乎是瞬间脱口而出:“不。” 恒娘不再开口,看着她脸上慢慢浮起恍然的神色。 “可,可是。”袁夫人张开口,却声调艰涩,难以成句,“她们,我的女儿们,难道是命数如此,不甘庸碌,就只能寒月凄风,归葬诗魂?若是天下女子,都如小女一般,因为识了文字,成此薄命之相,岂是文章之福?” 宣永胜已从九妹口中探问出大概来,听了这句话,不禁感慨附和:“由来诗词一道,大不宜女子。你看这世上,作诗作词的男人多了去,也没见几个男子吟成个诗疯子,把自己伤心死的。 女子就不同,大儒有言,女子天生不通道理,只知道情爱。 一旦沾染上文字,很容易被那些伤春悲秋、才子佳人的情感诱惑,把自己给绕进去,再出不来。所以若真是为女子惜福养身,就该只让女郎们学些孝经女则,不叫她学诗词,就是这个道理。” 袁夫人与三娘听得一怔,竟觉得他这番话,似乎大有道理。 “放屁。” 两个清清冽冽、响响亮亮的字眼,从恒娘口里冲出来。 对面三人一脸诧异地看过去,她才后知后觉。脸上不由得一红,暗骂一声:阿蒙这个坏蛋。 然而骂完之后,心胸大畅,十分振奋,转念又觉得,偶一为之,也没什么不好。 就这样保持着「放屁」两个字带来的高昂意志,侃侃而谈:“男人之所以不会叫这些文字给困住,是因为男人除了读书写诗之外,还能走出去,见识很多的人,很多地方,风土人情,名山大川,都能开阔他的心胸,增长他的见闻,让他不会局限在文字里。” “女子呢,却只能被关在内室,不准出大门,不准与外人交接。那眼睛,只能看见四方天空,那耳朵,只能听见家中儿女苦恼,公婆喝骂。倘若会认字,那当然会陷入文字里去,不可自拔。” 看看宣永胜,哼了一声,挖苦道:“就算是个「通道理」的男人,若是把他一辈子关在家里,只跟那几个亲戚家人打交道,我敢保证,他也一定会成个伤春悲秋,只会哭哭啼啼的怨男。” 三娘惊奇地看着她:“恒娘这番话大有见地,听谁说来的?是那个阿蒙教你的?” 恒娘抿嘴一笑,悠然道:“不用人教,我自己悟出来的。自从出了这个女学之议,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女子之学,该学什么?” 掰着手指,一样样数给三娘听,“我在太学里头洗衣服,知道他们并不会专门学习诗歌,而是主要学习经学,还要经常研究朝廷政策,地方治理。 之外还有律学、医学、武学,听说最近他们正在争论,要把算学也加入太学之中。 有个工部侍郎上书,想要在太学中设格物院,专研博物之学,万物之理。据说军器监和营造司的人十分赞同,正大力游说各位执宰。” 这些朝政要闻,自是从阿蒙处听来。 阿蒙最近,总是会有意无意透漏些无关紧要的消息给她。她便也从对朝政一无所知的状态,迅速进化到能背出几位执宰名号,各自官职的程度。 那日在仲简面前炫耀,他惊了好半天,脸色十分古怪,都忘了夸她一句。 恒娘说到这里,看着眼前发呆的三人,眼睛闪闪发亮:“若是女子也能学习这些,而不是只能在诗词上打转,心胸自然开阔,就不会日夜只想着听什么秋虫叫,每天擦眼抹泪的了。” 宣永胜呆呆地看着她,似是觉得她疯了,好半天才眨巴眨巴眼睛,嘟哝着问她:“可这些,哪样是女子能学的?”
第75章 以父の名 这日过午, 恒娘与他们一起吃完饭,便离了报社,回金叶子巷。她下午约了几个大娘, 送家里适龄的姐儿过来相看。 为了这个, 被她娘好好埋怨了一顿:“一般人家雇请,都是一个个相看。哪有你这样,大喇喇的叫来一起的?咱们家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搞得跟天家采选一样, 仔细让人笑话。” 恒娘也知道不妥,然而她实在抽不出太多时间,只好木着一张脸听娘亲责备。 回头偷偷跟三娘抱怨:“我还不是体谅我娘受不得气?若是碰上个不知事的,口舌无礼, 冲撞了我娘,害她又犯病, 岂不是那说书人说的, 赔了夫人又折兵?” 三娘送她出去, 笑着劝她:“你也太小心了。你就是你娘一手带出来的,她自己当了那么多年的家, 也是一路风风雨雨走过来, 怎么现如今到了你当家了,你娘就成了个灯笼摆设,半点风都禁不得?” 恒娘被她说得无语, 半晌方低声嘟哝:“我这不是害怕嘛。” 三娘忍不住拍拍她肩头, 感到手心下皮肉单薄, 骨头硬梆梆的咯手, 心底一阵怜惜。 转过话题,问道:“你当真要主张, 女子所学,一如男子?” 恒娘目光朝四周游弋,街面店铺,少见女子当家。一个婆婆推着卖茶的大肚独轮车,在路边歇脚。 有人上去买茶,老婆婆刚坐下,又从地上爬起来,拎了汤瓶,现场点茶。 恒娘驻足看了会儿,口中苦笑道:“我如今,哪有那样天真?若是真这样写上去,只怕明日全京城的男子,都会打上周婆言,要把我这妄人五花大绑,游街示众,以泄心头之愤。 像胡祭酒这种看重正统的大儒,能拿唾沫星子淹了我。太学的秀才们也会写无数篇文章,把我骂得狗血淋头,鸡犬不如。” 吐出一口气,悻悻然:“如果他们只针对我一个人,那倒也罢了。可他们必定会因此全力阻止圣恩令通过。这可就不划算了。” “算了,事情总要一步步地做,急不来。阿蒙那天教了我几句话:事不必成于我手,功不必见于我眼。天开一线,便可见光。鼓敲万遍,终能振聋。” “这位阿蒙小姐,十分有见识。”三娘心悦诚服。 恒娘比自己得了赞扬还要开心,笑眯眯道:“那是自然。” 两人快走出麦秸巷,三娘见她老是东张西望,好似在查看什么,奇怪问道:“你在找什么?” 恒娘皱着眉头,跟她交代:“今日打上门的,好在是袁夫人,只是虚惊一场。若有下回,可未必能这么幸运。我在想,咱们也学那些金银铺子,请两个看门护院的,感觉保险些。” 三娘捂嘴笑:“人家怕金子银子被抢,你怕什么?唯一值钱的宝贝明晃晃地挂在门上,不是已经被你锁得牢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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