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事顿了顿,忽然笑道:“周婆言的故事,多半是女子所述。今日我这个男子在这里婆婆妈妈,倒让薛主编见笑。” 恒娘顿时明白:接下来的话,必定是他痛极之处,方用这样玩笑似话语引开。 恒娘办周婆言以来,经常有人找来报馆,想要说一说心中的隐秘或积郁。 有毫无顾忌,入门就恸哭陈说的,有如袁夫人一样,痛在心头,反复磨碾,出口竟成反话的。也有詹事这样,每到痛处,便下意识顾左右而言他的。 清澈双眼看着他,声音柔和真诚:“有什么可笑的?世上男子,谁能无娘?” 本是一句安慰话,詹事听了,却似忽地痴了。三十几岁的人,整个眼眶都突然一红。 男子低沉声线有些嘶哑:“她父亲是个不知疼爱妻儿、也不会长远打算的人。得了这意外之财,也不说交由家母继续经营,好多生些孳息出来。 反日日出去寻欢作乐,一两年间,便将家母攒下的家产败光。他不耐穷,转头又打上家母的主意,再次将她卖与他人。” “这次卖与一个官宦之后。家母被押着去了,不到一年,生下我来。我刚断奶,不足一岁,便被那家家主卖与乡野村民郑七做儿子。” 恒娘不禁惊呆:“令……” 本想说令尊,看看詹事的脸色,临时改口:“这人既是官宦之后,为什么要卖自己儿子?” 詹事摇摇头,淡淡道:“他儿女不少,虽靠着恩荫做了个小官,俸禄养不起这许多人。卖给别人,既少了嚼耗,又白得一笔钱。” 这解释让他忍不住嘴角浮起一丝讥笑,正与旁边仲简眸中刺眼的亮芒交相辉映。 他转眼看看仲简,方继续说道:“我四岁时,家母偷偷从他家找来,将我抱回去。不过半载,又被那人再次转手,卖与另一个叫程十乙的人。” 恒娘不忍心用同情的目光去看一个三十几岁的成年人,只能低头喝茶。心想,他娘不知该有多么痛苦? 詹事眼睛总算没那么红了,反咧嘴,冷笑了下:“这事是如何东窗事发的呢?是头一家买我的郑七不干了,去官府投牒申告。官府请了那家主去询问,被家主抵赖,反咬一口,说是郑七诬告攀赖,我压根儿不是他家的孩儿。主官也昏聩,见家主是衣冠之后,一味偏袒。当堂用刑,差点没把郑七打死。” “家母偷偷到了官府,听到家主不肯认我,再无法忍受,出首相告。她是侍妾身份,出告家主,以卑犯尊,挨了一百大板。然总算是把案情剖析清楚。” “主官见家主出卖亲子,不免也痛心,骂他为父不父。本应责以杖刑,然他是官宦之后,不能轻侮,仅施小杖二十,以示惩戒。 家母只是侍妾,不是正妻,不能以出妻之礼出之。受杖之后,着令归还主家,并申斥诫勉,家主已受处罚,让她日后小心侍候,不得心存怨怼。” “我时年五岁,官府见那家主实在没有养我的心思,便将我交于族长代为抚养。至于郑七,主官言道,我乃宦裔,彼为农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应来找我相认。逐出公堂。” 仲简短促地笑了一声:“非我族类?在这位主官眼中,衣冠之后与乡野村民之间,竟连一族都算不上了?莫非二者之间差异,竟比我华夏族与蛮夷之间还大?” 恒娘抬眼,又见到他眼眸中的刺,明晃晃地,又尖又冷。 詹事冷笑:“否则,怎能显出其衣冠文章,道德君子的高尚?” 恒娘问道:“后来呢?你如今做了詹事,总可以让那家主另眼相看,让你娘有好日子过了。” “好日子?”詹事想冷笑,然而嘴角抖动,竟比哭还悲哀,“我二十岁得中进士,家主来见我。族长方告知我前因后果。原来,自那场官司后,不过百日,我娘就在那家里没了。” “族长还告诉我,那两年,我娘在他家还生了个小妹,也被那狼心狗肺的畜牲给卖了,去给人做养媳。 等我依着地址寻去,才知道,我这个没见过面的小妹,在那户人家还没长到九岁,就被那如狼似虎的一家人祸害死了。” 恒娘直起身子,声音轻颤:“所以,圣恩令里会有奸/淫幼女,虽合同强的条款?这是为了你的妹子?” 那是一条,不,无数条尚未完全长成的生命,是詹事的妹妹,是一脸娇憨的兰姐儿,是尚未见过这人间最美好的时光,便已遽然凋零的无数花朵样的孩子。 是她们从人心的最柔软处,最薄弱处,撕开一个口子,透出厚重血色,杀出这条未来能让无数孩子活命的路。 詹事似是没听到她的问话,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我没见过这个妹子。为我而死的娘亲,我也只有个模糊的印象。有关她的一切,都是我这些年回去时,找人一点点拼凑出的。” 那日,在县衙积满灰尘蛛丝的销户账簿上,见到「女户阿邹」四个字,以及那上面红杠杠两道叉时,已经入朝为官的詹事,捂着嘴巴,蹲在地上,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至今,不知道我娘的坟茔在哪里。或者,根本就没有坟茔。” 恒娘这些日子以来,听了无数悲惨无奈的故事,本已心硬了许多,此时却仍旧止不住,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她想起她多病的娘亲,想起自己也是女户,想起城里那家人,想起很多年以后,她买下的房子里会住着谁,会是什么人,成为那个朝廷认可的「户主」。 詹事仰起头,看着黑沉沉的屋顶。横梁上的蛛丝早已被三娘清扫干净,然而木头上的虫洞缝隙,总是无法掩盖。 詹事缓缓说道:“我找不到我娘,找不到我妹子。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娘一定是个很聪明很精干的人,一点也不比男子差。 可是她没有办法,能够改变这一生的命运。我从后往前,一点一点地推想,在无数个环节,想要找到解救她,能让她自由的办法。” 他低下头,不再看横梁,而是看着自己一双手,声音里有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可是我想不出。” “我回了京城,进了东宫。也一直在想,我能告诉太子什么,能让太子做些什么。却一直没有成功。 太子对我的幼年境遇十分同情,赐下许多绫罗珍玩。又派人回去,在我老家,替我娘立了衣冠冢。” “储君为我营葬,我自是感激不尽。可是不够,远远不够,离我想做的,还差很远。” “这时候,出来了周婆言。薛主编,我很感激你,你帮我这个大男人,完成了我一直以来的心愿,让我有机会,能够为我娘,我妹子,做些事情。” 恒娘看着他,两人的眼睛里都蕴着泪水。恒娘微微点头:“我也要谢谢你,起草了圣恩令。” 詹事深吸一口气,收回情绪。看看仲简,又看看恒娘,沉声说道:“大小姐今日当机立断,替我担了罪责,目的就在于保下我,以起草者的身份,参与廷议,争取在百官面前把圣恩令的内容直接修改。” 恒娘立即想起来,仲简说过,由盛明萱与东宫詹事一起出席廷议。不禁又是欢喜又是惆怅:“阿蒙还留了这一手?” 詹事看着她:“听薛主编的语气,似乎颇有些遗憾?” 恒娘先胡乱擦掉脸上尚未全干的泪痕,斟酌了一下措辞:“嗯,你不要见怪,我心中确实有些遗憾。” 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这人总有些奇怪的别扭。就像那回在京兆府说的,老爷们就算能替我们着想得很好,我也不免希望着,这一切,不是出于老爷们的恩惠,或者,老爷们的同情同理。” “而是,我们女子自己,去努力,去争取。” 詹事没有立即回答。他眼睛渐渐亮起来,有点淡淡的笑意在里头。隔了一会儿,方点头说道:“大小姐果然没说错。” “大小姐说,若是你非要争朝夕,她虽这些日子不能出宫,也不能传递消息,但有八个字,可供薛主编参考。” “临阵换将,分而击之。”
第94章 岁寒 时近子正, 麦秸巷里黑幽幽。周婆言报社的灯火熄灭后,整条街上就只剩斜对面「泮池新事」还亮着光。 恒娘看了两眼,转回目光, 看着前方, 幽幽道:“书上说,君子可欺之以方。仲秀才,我很惭愧,为了一点私心, 骗了詹事。” 詹事从头至尾没有报他的姓名,恒娘只好以官职呼之。 他该是如何痛恨自己的姓氏,却又无法甩脱。罪人的印记黥在额头,他的印记流在血里。 仲简走在她身边, 闻言看了她一眼。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没有想到她有勇气说出来。想了想, 没有回应。 沉默着, 等待着。 恒娘依旧看着前方, 带着苦笑,缓缓说着:“仲秀才, 你一定看出来了。我为着保全周婆言, 欺骗他,利用了他的善良。” “盛家娘子赢了廷议,周婆言会成为对她的奖赏。盛家娘子输了廷议, 圣恩令被阻, 之前的若干努力都成了流水。” “只有一个机会, 能同时保全周婆言和圣恩令——那就是, 我也与她一道,站在大庆殿。” “阿蒙曾经问过我, 若是圣恩令通过,我想要什么样的奖赏。我此刻已经想得清清楚楚,我不要金银赏钱,不要别的什么,只要我的周婆言。” 仲简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似有无限感喟:“你的周婆言,却要你去拿诺大功劳交换。” 恒娘想了想,怅然道:“你以前说,贵人不都是阿蒙这样。我有些明白了。那本是我的周婆言,我付出了那么多心血,贵人们却只要轻飘飘一句话,就能从我手里夺走它。” 仲简也看向前方黑沉沉的路面,淡淡道:“生杀予夺,在他们,不过一念之间。” 恒娘沉默一会儿,觉得这个问题说也无用。 把话题转回圣恩令上面:“詹事学识渊博,让他出席廷议,一定比我更有胜算。我却故意拿话打动他,让他心有不忍,意志动摇,将机会让与我。” “我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忍不住使劲唾弃自己,薛恒娘,你在干什么?你在撒谎,你在欺骗,你在利用别人的好心。” 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站在无人的路上。垂下头,手掌捏紧。 夜色深重,看不清她神色,只能听到一串冷语,从她咬紧的牙齿缝里迸出:“薛恒娘,你在拿圣恩令做赌注。你在兰姐儿的坟前说的话,都成了放屁。” 仲简也停下脚步,沉默片刻,终于出声:“恒娘,你最终决定保周婆言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她抬起头,看着仲简。是呀,理由呢?理由是什么? 夜来刮着北风,她却一点也没觉得冷,肌肤起着颗粒,心头却滚烫灼热。 看着仲秀才那张此时一点也不冷淡,甚至透着温柔的脸,沉声回答:“因为盛明萱的一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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