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本已怒极,听了这话,却不禁一怔,皱眉问道:“什么叫做字面夫妻?” 曾泰哈哈笑道:“薛主编也知道,我是商人,虽有几处作坊,仍需四处奔波,搜购原料及生帛。就连老家老宅,一年也未必能回去一次。 这京城之中,我更是来得少。薛主编若能嫁我,多数时间无需应付我这南蛮子。 再者,我已有二子,不欲再有子孙之累,故而也不求薛主编为我生儿育女。这夫妻二字嘛,实则就是个形式。” 恒娘也算胆大之人,否则当日不会自己做主,嫁与那莫少爷冲喜。然而到底是少女,平日说起婚嫁之事,难免有些羞涩。 此时听曾泰说来,倒真跟日常做生意一样,摆条件,说优劣。 心头羞怒之意反而尽数消退,也拿出了讨价还价的生意人派头,冷笑问道:“我为什么要嫁你?” 曾泰伸出三根手指头:“第一,这一万缗银钱,乃是薛主编当下急需;第二,薛主编若肯嫁我,我当在京中为娘子置宅买仆,虽说不敢自比高门贵户,然而中富之家,不过如此; 第三,周婆言未来若想做成大报,甚至发展到其他城市,势必要大量银钱投入。我可为周婆言铺路。” 恒娘慢慢吃口茶,不置可否,又问道:“你又为什么要娶我?” 曾泰笑道:“我要说我对薛主编一见倾心,非卿不娶。想来薛主编也不会相信?” 恒娘冷冷看着他。 曾泰毫不在乎,依旧笑嘻嘻:“薛主编如今也算是京中名人,能够出入高门大户,结交千金小姐。周婆言更是曾经将堂堂参政赶出京城。这样的势力,我虽是小小商人,却也是眼热得紧。” “薛主编自己或是不知道,此时看来,我富你贫,我娶你乃是我占便宜。假以时日,只怕求娶薛主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我连江边都摸不着。 若不趁着眼下你有求于我的机会,求着薛主编嫁给我,来日再无我问津的余地,岂非要悔得肠子青?” 他这话说得十足无赖,却也十足坦荡,恒娘就算想恼他,一时也找不到生气的地方。 反倒忍不住,认真衡量起来: 若是嫁他,则可拿到一万缗钱,砸进圣恩令中,怎样也该有些水花? 他说的大宅佣仆,若能兑现,便有多人服侍娘亲起居,也有看家护院的仆从,娘儿两个再不用担心门户安全; 反正这人说了,他多半时间四处行商,又不指望自己生育,其实,跟当初嫁莫少爷的情况,也差不了多少。甚至没了上头的公婆,日子倒比莫家要更好过些。 他图周婆言的名分,自己图他的钱。若是照生意经来看,各有所取,倒是桩能成的买卖。 虽然理智上分析得清清楚楚,然而心里却有一个声音跳来跳去,疯狂地叫:不行,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那声音太过吵闹,几乎要盖过血流流动的声音,盖过心脏跳动的声音,盖过门外渐渐嘈杂的声音。 为什么不可以?疯狂的喧嚣中,她倏然咬紧嘴唇。 眼前闪过无数光影碎片。 宗公子凝视阿蒙的目光,阿蒙沐浴着他的目光,仰脸大笑的灿烂。 她曾经为了这一幕,痛彻心扉。如今回想,却忽然发现,那样的时光,有多么美好。 男子爱慕的眼光,如星河一般闪耀;女子被真心爱慕着的骄傲甜蜜,似蝴蝶轻盈,似宝石璀璨。 相爱,是那样叫人柔软酸涩,欲罢不能。就算她只是在一边看着,也如淋了一场三月的春雨,滋生出无尽向往与惆怅。 也有人用那样的眼光看过她么?也有人让她心里如同涨满春水的池塘,只需一条柔柳轻轻拂过,便柔软得心悸,欢喜得想哭么? 不期然想起的,是那个永远标枪一样挺拔的身影,那张冷冷淡淡,却又温柔的脸。 曾泰坐在她对面,将她脸上情思怅惘的模样看在一清二楚,顿时明白,薛主编心中有人。 想想那夜陪在她身边的护卫,暗暗点头,果然他所料不差。 慢慢喝着茶,也不相催。他是生意人,见惯风月,对这种小儿女情态不觉得什么感同身受。 心中仍在慢条斯理地分析:无论恒娘嫁他与否,这整个儿「数日内行贿官员」的想法,就是个笑话。只有薛恒娘这样没有见识的平民女子,才会有这样天真的想头。 他是南边来的新面孔,初入京城,若没有够分量的引荐之人,根本连朝臣的后门都摸不着。 就算顺利搭上线,也要先与各位君子们歌舞应酬,推杯换盏,投其所好,打好个人关系。待到一切水到渠成,方能端出银子,说明自己来意。 一整套水磨功夫下来,至少三五个月方能见功。哪有恒娘想的那么简单? 这一点,却无需与恒娘说明。 反正行贿一事,正是天知地知。就算最后不成,恒娘也不可能去问人家。 若是因此赚得恒娘嫁他,才真正是意外之喜。 置宅买仆,不过是必要开销。就如倡家推花魁一般,重金打造,令其头面生辉,光彩耀人,方能引动人心。 恒娘有了周婆言的名头,若再加上豪富的声势,混迹于权贵之间,当能更受欢迎尊重。 到时候,自己若想结交什么朝臣,或是打听朝廷大政,岂非易如反掌? 不说别的,单论眼下,朝野疯传,中枢有西进之意。若是属实,军中必定置办御寒衣物。 依往年惯例,多数需向民间购买。自己若能提前备货,居中筹措,不仅能大赚一笔,说不定还能蒙朝廷嘉奖,赏个一官半职。 房中,一人神情迷惘,沉浸在自己满腹的酸甜中,一人志得意满,满眼里都是金光坦途。正是身同一室,心别两天。 门外,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似是许多人围在一起,都在反复问同一个问题:周婆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我们都信周婆言的话,可不要诓骗我们!
第97章 利诱之(下) 周婆言那块别致的匾额下面, 摆了张长案,宣永胜原本搬了椅子坐着,此时已经站起来, 对着面前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声嘶力竭地说话:“众家娘子们,请你们稍安勿躁。周婆言文章,断然不会撒谎骗人。这一点大家尽可放心。” 这话让人群更加激动,纷纷高喊:“工钱当真是一个月两贯?”“作坊里头, 还包吃包住?”“听说南边瘴气重,北人去了,若是水土不服,闹起疫病, 作坊主人可肯花钱救治?” 也有人不肯信:“这么好的机会,南边的娘子们为何不肯去做工?偏要来京城招人?” 有男子在兴奋地计较:“上次听说曹官人巷的李十八把妻子典了三年, 替人生子, 也不过得了四五十贯钱。算下来, 倒不如让那婆娘去南边的麻织造坊。名声好听,钱也不少什么。” 亦有女子交头接耳地议论:“若是去了南边, 不如把男人小孩也带上, 让他守在作坊边上,做个吃食茶水的小生意,也落点进项, 顺便照看娃儿。” 旁边有人就笑话她:“你跟你男人就像那故事里说的, 情比金坚。我倒是巴不得离了男人远远的, 再不让他近身, 那才算是称心如意。兼且也不用受生育之苦。” 正吵吵嚷嚷,莫衷一是, 又有一队布裙荆钗的娘子沿着巷道过来。 这队人不仅人数多,为首还张着个「青水街女人社」的布条,顿时引来众多目光。等她们走到近前,围拥的人群自发替她们让出一条道来。 宣永胜掏出帕子,擦擦一脑门的热汗,小眼睛往屋子里打了无数个转,也不见恒娘出来。只好强打精神,大马金刀一坐,迎着来人。 “你是周婆言的伙计?”为首的娘子四十多岁,精明干练,上下打量他一番:“薛主编可在?我们有些问题,需得薛主编亲自与我们作答,方能放下心来。” 恒娘在屋里听见,收回惘惘情思,冷静下来,对曾泰道:“看来是麻织作坊的事情,有烦曾掌柜与我一起出去。” 顿了顿,缓缓道:“至于其余事情,容后再说。” 曾泰笑着起身:“曾某自是不急,薛主编慢慢斟酌。” —— “你们要组队前往?”曾泰那样奸猾的人,也无法控制地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你们有多少人?” 那娘子报了数:“目前我们街巷的女人社里,大概约有十八人左右,有大有小。另外有城外庄子上的亲戚得到消息,托人来我们街巷打听,所以这人数还不能完全定下来。” 曾泰朝她身后看一眼,妇人们有的独身,有的拉着十岁左右的女童,见他看过来,有的哈哈笑,交头接耳,有的低头,一双手下意识地在衣服上使劲擦着。 为首的娘子不仅报数爽快,说话也是有一有二,条理清楚:“听薛主编说,你就是南边那头的掌柜?咱们姐妹今日齐齐过来,既是让掌柜亲自过目,好让你老放心,这些都是手脚又灵巧又麻利的巧手娘子,干起活来,保管不让你失望。 二来呢,也是与曾掌柜事先说清楚,咱们姐妹们去,是打着清水街女人社的名号去。以后若是有什么烦难交代,也是咱女人社出头,与掌柜的说话。” 曾泰脸上笑容冻结。沉吟半响,方问道:“你们的意思是,我这工契是与女人社签?以后若有什么问题,也不能直接找哪位娘子说话,必得与你们女人社打交道?” “掌柜的果然一听就明白。”为首的娘子笑着恭维他,又解释道:“不瞒掌柜的,我们都是妇道人家,虽说眼馋你给出的工钱,但千里迢迢,人生地不熟的,听说那里连说官话的人都少,我们这心里害怕得紧。” 看了看恒娘,笑着福了半福:“原是看在周婆言薛主编的面子上,我们才鼓起勇气,想要冒这个险。家里男人们也发了话,务必大家一起拉扯着,彼此声援打气,相互做个保证,否则怎么也不肯放我们走。” 她这头说着,周围听众也受到启发,纷纷议论:“我们街巷子里也有女人社,等我回去问问情况!”“若是有女人社做保,带着大家一起去,一来一路上有依靠,二来去了那山长水远的地方,也能有个乡里乡亲彼此帮扶,我也不用害怕我家那姐儿受欺负。” 说到后头,大家越来越激动,声音逐渐沸腾起来:“女人社,女人社!” 有人开始往回小跑,有人结伴,兴冲冲边议论边加快脚步离开周婆言报社。 这情景让恒娘与曾泰都有些意外。周婆言报道南方招工之事,本也只是想引发讨论,断没想到竟真能招揽到织女。看今日这局面,人数只怕还不会少。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想明白个中原由。 后世有研究者,根据数据推断出原因:南地偏远,地狭人多,生不举子、溺杀女婴的习俗比北方严重,女子数量的缺口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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