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自腹诽:他这可是租的行里最好的良马,岂是恒娘小气鬼上回租的驽马可比? 恒娘枉自长了一对明媚如秋水的眼睛,连马匹好劣都不识。 嗯,上回她教了他辨识注水羊肉,下回他教她相马,也算礼尚往来了。 心里愉快地胡思乱想,脸上却一点儿不显。动作利索地翻身上马,伸手给她。 等她在自己身后坐定,咳了一声,板着脸,严肃说道:“这回不准再抓我衣服,抱住我腰,不要掉下去。” 恒娘声音从背后传来:“嗯。”小小地,低低地,差点要听不清。 仲简不好回头,看不到她表情,心里不由嘀咕:怎么听起来不高兴的样子? 想了想,开口解释:“我这是赶时间。你不要误会。”他可不是那种浮滑无行的轻薄儿郎。 这次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背后传来一声闷哼;“我误会什么?” 仲简抖了抖缰绳,马匹颠颠地小跑起来。风声过耳,一时没听清她的问话,不得不侧头追问:“你说什么?” 恒娘一张口,灌了满满一嘴冷风,不由自主朝前面那个温热物体缩了缩。 看不出仲秀才标枪一样的人,肩膀后背倒宽阔结实得很,把朔风挡了个严实。 缩了头脸,小声嘀咕:“今非昔比,我可也是正在议婚的人,误会你什么?哼,我若是真嫁给了那姓曾的,以后可再不能跟你共骑。唉,你若是真答应娶月娘,我可也不能再跟你跑东跑西。” 风吹得脸面生疼,心里却暖暖的,酸酸的,像是喝了一碗刚刚煮出来的梅子汤水,还剩一块尚未完全融化的饴糖,在口齿之间流连,芬芳甜蜜。 就在这样的冷热反复交替中,她隐隐觉得,她嫁曾泰也好,仲简娶蒲月也好,都是那样的不真实,遥远、扭曲、处处透着怪异。 唯有这刻她暗自嘟哝,却又欢喜抱着的腰身,以及前面那不再说话,却总是挡在她面前,替她遮住寒风的后背,如此触手可及,真实而又温暖。 —— 两人在摩尼庙前落马,仲简把马拴在庙前的拴马石上。庙门口有个小僧侣,穿着圆领及膝长衣,正袖着手躲在门后取暖。仲简招手让他过去,与他十文钱,让他看着马儿。 还没走进三娘的院门,老远已听见余助的声音:“怎的畏之还不来?这些日子楹里也少见他人影,远陌更是跑得无影无踪,学录夜来点名,我一人要应三人,整日想的都是他二人声响气息,该如何模仿才不叫人听出异常。今日见到畏之,我非得跟他讨要工钱利息不可。” 有个声音淡淡嘲他,似是童蒙:“人家二人都不介意,偏你多事,想着替人遮掩。若是被学录看穿,这笔账记到你头上,看你如何申冤。” 顾少爷声音最易辨认,自带桃花气息:“就是,叫你分一个我来应,你还不肯。” 余助打鼻子里哼哼:“顾仲玉,麻烦你有点自知之明,你那个轻浮声音一出来,人学录隔着三间屋都能听出异常。” 李子虚感叹的声音响起:“许久没有回到楹里,今日有幸,请来诸位,得见旧日音容,颇是亲切熟悉。” 余助顿时又高兴起来,哈哈笑说:“你若是想追忆往昔,就拉上仲玉,去院子里头练上一两回,找一找手感。” 又似是朝三娘笑道:“嫂子不知道,子虚为了你,与仲玉狠狠干过一架,仲玉他——”话到最后,变成「呜啊」声音,似是被人捂了嘴。 童蒙的声音斥他:“良弼又口无遮拦。” 顾瑀更是使劲赔笑:“嫂子别听他瞎说,我可佩服嫂子与子虚的情深意长,当世少有。待会儿一定要多敬贤伉俪两杯酒,算是赔罪。” 李子虚似是拉开了余助,声音里透着平和笑意:“患难见真情,仲玉,敏求,以前我心有积郁,难以宣泄,多有刻薄言语。得罪两位的地方,你们多多包涵。” 三娘在一边轻笑:“你们念你们的同窗,我倒是独独挂念恒娘,怎的她还没来?” 恒娘站在门口,听到里面的热闹,脸上早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回头看看仲简,见他冷淡眉目中也有温暖之意,轻声问道:“仲秀才,他日你若是离开太学,可会想念这一帮旧日同窗?” 仲简不说话,眼神忽然黯淡下来。 恒娘一怔,心里泛起懊恼,恨自己一时失语,正要想办法补救,九妹裹着件蓝布小袄,一脸红通通,汗津津地从门外回来,老远见到他们,欢喜地跑过去;“恒娘,仲秀才,你们怎么立在门边上不进去?”又朝屋里欢笑嚷道:“三娘,三娘,恒娘来了。” 屋里顿时沸腾起来,最先冲出来的是余助,一见恒娘,顾不得与仲简叙话,只恨不得上前拉住恒娘,冲到面前才回过神来,刹住脚步,笑出一口洁白牙齿,眼睛也眯成一条缝:“恒娘,原来你真是周婆言主编?你瞒得我们好苦。若不是远陌传信回来,我们还要被你蒙在鼓里。你就算信不过他们,难道还信不过我余良弼?” 顾瑀扒着他肩头,使劲想把他挤开。余助啪地一声,甩个巴掌在他手上。 顾瑀叫了一声,松开手,改为在他身后跳脚,伸长脑袋,朝恒娘挤眉弄眼:“恒娘,恒娘,我再不敢怨你害我挨打了。上次冤枉你,也请你别跟我计较。”做出个抹脖子的动作,“以后可不敢再得罪薛主编。” 恒娘噗嗤笑出声来:“顾少爷如今大好了?恭喜恭喜!以后谨言慎行,好好向学吧。可别忘了,如今还有泮池新事呢。” 李若谷走在后面,与仲简叙话。 仲简一面看着众人众星拱月,围着恒娘往前走,一面问李若谷:“子虚今日有空?胡祭酒与你放了旬假?” 李若谷故意放缓脚步,压低声音说道:“听说朝中有人参了胡祭酒。祭酒今日遣我回屋,他自去与常山长说话。” 仲简一怔,皱眉道:“为了什么事由?” 李若谷神色古怪,望着仲简,慢慢说道:“据说是御史于街头采风所闻,胡祭酒在家乡蓄养尼姑,且。”迟疑半晌,低声道,“子妇无夫而孕。” 仲简停下脚步。 曾泰动作如此快?这两日宗越不在太学,斯事体大,蒲月显然不敢自作主张,泮池新事上没有半分消息。那只能是曾泰叫人去街头巷尾散布的。 想到这里,唇角露出一丝讥诮笑容。 曾泰那日也说了,这两桩事,原系捕风捉影。恒娘一介平民女子,且与胡仪立场相左,都不愿以这等没来由的丑闻去诋毁他。 倒是朝堂上的朱紫之辈,硬得下心肠,下得了黑手。罗织起罪名来,毫无顾忌。 “官家怎么说?” 李若谷摇头:“消息是从进奏院流出来的,据说是祭酒以前的一个学生,买通进奏院的门路,本是为了打探自己出缺的消息,没想到有这事,悄悄来太学,报与祭酒知道了。奇怪的是,官家那头,既没有让祭酒上折子自辩,也没有下御史台复审,竟是悄没声息。” 叹了口气:“祭酒蒙冤,却又无法自辩。再是问心无愧的人,只怕也有几分郁闷。” 仲简问道:“来日廷议上……” 李若谷知他意思,摇摇头:“此事反而激起祭酒斗志,这两日分别去了国子监、礼部、学士院、京兆府,各处拜会,就阴阳乾坤之理,家国天下之道,慷慨陈词,应和者多多。” 沉默一下,苦笑道:“畏之,不瞒你说,若非我与三娘二人,被孝义节烈之说害得一生悲苦,若非我坚持不停地告诫自己,我与三娘并无过错,不该有这样的结果。我,我只怕也要觉得,祭酒所言,乃是天地之至理。” “远陌说,恒娘要在廷议之上,与祭酒等大儒对质?”李若谷叹口气,喃喃道:“他们讲出来的话,理路严谨,典出经义,关涉家国,包罗天下。恒娘她,她怎么能有胜算?” 仲简抬起头来,望着面前屋子。 木门敞开,三娘正忙着替九妹擦汗,又替她塞了张长长的葛巾,隔开湿了的小衣。 屋里还是那张上次来时的八仙桌,上面放了若干食盒。顾瑀卷起袖子,一样一样取出来,放在桌上。 恒娘正与余助说话,余助递过去一叠厚厚的纸,神情郑重。 仲简目光落在恒娘身上,见她微低着头,一张一张认真看起来。 顾瑀揭开食盒的盖子,桌面上热气蒸腾。她的眉眼隐在白色气雾后,竟有几分肃穆庄重。 “你不了解恒娘。她向来做的事,都是没什么胜算的。”仲简缓缓开口,声音出奇柔和,“若是有了胜算才去做,那就不是薛恒娘了。” 恒娘可不知道仲简与李若谷这番交谈,她随余助他们走进房中,顾瑀献宝一样,指给她看桌上满满的酒菜。 气得余助跳脚:“是我叫的酒席,是我请的客,你揽什么功,献什么殷勤?赶明儿你自己治一桌来,看恒娘给不给你面子。” 恒娘抿嘴笑,又问余助:“你方才说,是宗公子告诉你们的?” 余助顾不得一边喜滋滋揽功的顾瑀了,忙替宗越解释:“远陌说他这两日有事,脱不开身。特地传了信回来,让我们帮忙,替你列一列论点论据,以备你廷议之时所用。” 从怀里掏出一叠写满蝇头小楷的罗纸,递给恒娘,一边又说;“这是我们几人这几日议出来的点,你看看,可用不可用?” 恒娘笑道:“秀才们博古通今,你们说的,必定有道理。” 余助难得正色:“远陌特地交代过,楹中诸人虽博学,究竟都是男子,立场眼界所限,看问题未必能戳到症结。故而这些论点也好,材料也罢,都只是供你参考。取舍斟酌,终究要靠你自己。” 恒娘一凛,收起笑容,郑重点头:“宗公子说得是。多谢你们。”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笑起来如春日艳阳,毫无阴翳:“恒娘不要客气。我也看不惯如今的世道,能出一份力气,我很高兴。这里头有些典故比较生僻,你边吃边看着,若有不懂,我替你解释。” 又悄悄说道:“就连顾仲玉那等不学无术的人,这几日都下了苦功夫,愁白了几根头发,捋掉了几根胡须,倒也提出几个叫人眼前一亮的观点。” 恒娘看看顾瑀,顾瑀正竖着耳朵摆碗筷,听到余助的夸奖,得意非常,偏做出谦谦君子样:“惭愧,惭愧,微末之功,不足挂齿……” 话没说完,就被余助捏着鼻子,举手扇风;“好酸,好酸,哪来的腐儒味道,酸不可抑。” 八仙桌旁放了四条长凳,众人围拢坐好。恒娘收了罗纸,与三娘同坐。九妹喜欢仲简,特地跑到他身边的空位坐下。 余助叫的酒席,便由他举杯首祝:“这桌席面原说了好久,奈何总有许多事情,让咱们不能遂愿。今日好容易成席,意义非比寻常,乃是为恒娘壮行。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2 首页 上一页 90 91 92 93 94 9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