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受教化更深,溺婴现象好于南方。但北方婚姻中论财下聘的问题比南方严重,家境贫困的女子往往难以顺利出嫁,不如前往南方做工,有个三五年下来,便能存下不菲的嫁资,也算是一条迂回的活路。 这才有了后世史书中所称的「织女南下」大潮,历时数十年,牵涉十来万人,对大周纺织工业、海上贸易、女子经济地位的提升都有重大影响。 在这个过程中,女人社从单纯的聚会聊天开始转型,正式登上大周的经济政治舞台,具备基本的组织调度功能,在织女的长途流动、福利保障以及地方协调方面,起到了巨大作用。 报社斜对面的屋檐下,站了两个人。左边一人穿着灰色长衫,颌下几缕长须,看着周婆言门前这一番热闹,手捻胡须,笑问身边青衣人:“枢密如何看此事?” 青衣人面目冷峻,不苟言笑,冷冷回答:“此等细事,与我密院何干?倒是此事涉及朝廷赋税,正与三司相干。计相对此当有一番计较?” 灰衣人肚里暗骂一句:老滑头。 枢密院乃军机重地,每日里无数军国要事要处理。今日正值休沐,他堂堂枢密院使,不好好在府邸里享清福,偏偏便服出现在这麦秸巷里,他可不信只是巧合。 沉吟了一下,决定透些话头:“朝廷开南海,数十年下来,东南沿海市舶收入占了国家赋税十之一二,可谓举足轻重。单论其中布帛一项,虽不可与丝绸等价,然苎麻长于荒僻之地,不废良田,也无春耕秋收之劳,可免蚕桑与农争地的困境。所费细微,产出丰厚,若能风行海外,对朝廷岁入,颇有助益。” 看看青衣人,长叹一声:“如今朝廷在南边养着诺大水军不说,西南这一仗,打了五六年还没见到尽头,直是个吞金吃银的无底洞,官家的地宫也还没完工,处处都要银钱。我这计相,当得委实艰难,委实抠搜。” 装作无意问道:“听说最近西边也不太平?唉,枢密慎重,国家没钱啊!” 青衣人听着他这声意味深长的叹息,眉头也不动一下,淡淡道:“西边不过些微小事,计相不用多虑。” 上个月枢密院不过推演了一下西策,西军中便有人按捺不住,频频挑起边衅。羌国国主送了加急国书过来,声色俱厉地要讨还公道。 皇帝与中枢大为震怒,下令彻查。 这一查,就发现这十几年来,一些大的茶商行会、香料行会早就在边军中经营布局,想要鼓动将军们积极拓边。 再加上南海水军这些年得了无数军功,西军看了自然眼热,哪里再经得起商人们的推波助澜? 此前都是中枢用力弹压着,如今得了一点苗头,顿时四处燃起火苗。 然而西南路也正是因为边将轻启边衅,挑起土汉之间的对立冲突,这一打就是五六年,血流成海不说,国家财政大半都耗在这个泥坑子里。 哪里禁得西边再来一个坑? 他也听说了南边的布商进京,周婆言为他们刊出招工的新闻。 深怕这些商人勾结到一起,以富可敌国之财力,影响朝廷施政。所以今日特地来周婆言打个转,查看究竟。 如今看三司使透出的口风,显然也不愿在西边另生事端,只想在南边这个软柿子身上占便宜。那可正好,两家都想到一起去了。 灰衣人听了他的保证,果然会意,哈哈笑道:“枢密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举手朝周婆言门口指了指,又道:“既然密院也想专注南顾,不如顺水推舟,通过圣恩令?一则帮助这些作坊,生产出足量的布帛行销海外,增加税收,解决国家财政困难。 另一方面,大军打下来的岛屿,总要人去开垦种植。朝廷正在招募民众,前往诸岛拓荒。这拓荒嘛,总要有女有男,才能生生不息,代代无穷已。” 青衣人沉吟:“圣恩令?计相就不担心,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让女子读书做工,走出家门,会坏了国家的道德根基?” 灰衣人眨眨眼,再次一捋胡须,悠然道:“这种道德文章,自有那些吃饱了撑着的人去理论。我这三司该干的活,就是让官家、同僚以及将士们都能吃饱,不要饿着肚子为国效命,就算尽到本分。” 青衣人动动唇角,露出一点笑意:“计相老成谋国,本院深为佩服。放心,圣恩令之议,密院不会刻意阻挠。” 半个时辰之后,周婆言门口兀自喧嚷不休,两位微服的朝廷重臣已经悄然离去。 「泮池新事」的招牌下,紧闭的门扉吱呀一声打开,蒲月先出来,左右看看,回头招手,屋里又走出一个人。 那人望着两位重臣消失的方向,冷淡的俊脸上,慢慢浮现一个微笑,轻声自语:“薛恒娘,你的运气真好。” 他也没有想到,以利诱之的利,最后居然落脚在东南商路的大利之上。 恒娘若是知道,她那个刊载麻织造坊招人的随手之举,竟能带来如此巨大的影响,不知会欢喜得意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抬眼看着街道对面站立的清丽人影,唇角含笑,眼神温柔。
第98章 壮行酒 恒娘见到蒲月时, 被她缠着厚厚布带的手臂吓一跳,伸手轻轻摸了一把,蒲月嘶着冷气, 一掌拍开她。 “怎么了?你又干什么坏事, 被苦主发觉,暴打一通泄愤?”恒娘收回手,见她精神尚好,悄声戏谑。 蒲月朝她露齿假笑:“不好意思, 没有趁你的愿。没留意脚下有水,滑了一跤罢了。” 恒娘噗嗤一笑:“老天有眼。” 蒲月翻个白眼:“别得意过头,小心暗沟里翻船。” 仲简动动耳朵,负手而立, 面无表情,装作没听见。 蒲月的肩伤, 乃是他的手笔。 皇城司最近抓了些羌国潜伏的虾兵蟹将, 他花费了数日功夫, 从中挑出些好拿捏的,让他们以清理叛徒的名义, 袭击蒲月。他「正巧」撞见, 出手救下。 蒲月以为自己暴露,恐惧之心一起,再难如往常般镇定, 很快便将鬼机楼的消息吐露出来。 这时候已经顾不得再与仲简讨价还价, 只求皇城司尽快把羌国暗探一网打尽, 以保自身安全。 仲简对她提供的消息十分满意,「好心」地建议,如果她很想找一个周人出嫁, 他正好有一个极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给她。 于是恒娘见到了极为惊悚的一幕。 蒲月与曾泰见礼后,上下打量他一眼,收起一贯的狐狸笑容,脸上一派神神鬼鬼的模样:“这位掌柜怎么称呼?瞧掌柜的面相,头圆鼻直,方面大耳,人中长,下颌厚,竟是万人无一的关财之相。难得,难得。” 曾泰是商人,四方行走,萍飘不定,多见聚散疾苦,于各种奇门秘术敬畏有加。 见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出语惊人,顿时来了兴趣,笑着试探:“小娘子竟懂相面之术?敢问师承何家?” 蒲月点一下下巴,负手傲然答道:“小女子因缘际会,曾救过一位铁口神算。蒙他不弃,授以黄石相术。不敢说精通万人面相,然士、商二途,我大致能看出个一二十年的运数。” 恒娘眼睁睁见着那两人站在屋檐底下,一言一语地交流起来,譬如管帐之人,该当生得如何,才是忠诚可信之相; 又如监工之流,又该是何等额角,何等嘴脸,何等眼型,才能叫人看着就打心里畏信。 曾泰越听越热络,蒲月的下巴也抬得越来越高,高人气派拿捏得十成十。 惊得一双眼珠子快掉出来,悄声问仲简:“月娘这是在干什么?” 仲简眼睛闪了闪,没有说话。恒娘狐疑地看他一眼,怎么都觉得他那张深邃得像刀刻,又平板得一无表情的脸上,隐藏了一道深深的笑沟。 仔细研究了半天,直到仲简问她:“看够了?” 脸上倏地一红,眼睛睁大,脱口而出:“我没有在看你……不是,虽然我是在看你,但我看的不是你的脸……” 越说越不清楚,气得想跳脚。仲简点点头,说道:“我知道。” 恒娘瞪他,见他望着自己,眼睛里像是垂着无数柳条,轻轻摆动,心头猛地一跳。 别扭地转过脸去,抬头看天,喃喃找话:“我该走了。三娘今日没有来报社,反约了我去她那里。也不知是有什么事要交代。” 仲简道:“我也接到李子虚传话,让我过去一趟,正好顺路。” 恒娘诧异:“李秀才不是被胡祭酒拘着吗?怎的肯放他出来?又为什么叫你也去?” 仲简摇头:“横竖去了便知道。” 恒娘去与宣永胜交代,仲简趁这个机会,回头看了蒲月一眼。 蒲月察觉,半偏着头,抛个笑吟吟的眼神过来:多谢仲老爷。 仲简此前与她分析得清楚:曾掌柜家在南边,离了京城数千里之遥。她若是嫁过去,这辈子都无需担心被羌国人发现踪迹,也不用再与皇城司有何牵扯。 又,曾掌柜发妻过世,按南边风俗,早已与父母兄弟分家析产。 十数年经营下来,家有万贯之资,坐拥作坊数座。实在是暗探嫁人之最佳人选! 今日见了真人,虽不如仲老爷好看,也算得上是相貌堂堂,很是看得过去。 样样条件,都如仲老爷所言,可真是桩实打实的好买卖。 仲简收回目光,心中微微欣慰。 他今日设计蒲月,从她口里掏出鬼机楼实情,却断然拒绝她的条件。 蒲月人在屋檐下,气得银牙碎,却也只能打洛肚子和血吞,一边让他包扎伤口,一边自嘲:“我这下子底细全露给你,也不敢再奢望嫁娶之事。你取了这等大功,总该保我个平安无事吧?别干那等过河抽桥的无耻勾当。” 仲简手上顿了顿。上峰那回怎么说的?“等事情了结,你若是不耐烦,一刀结果了她便好。横竖一个番邦降子,又是女子,杀了也就杀了。哥哥替你担保,一丝儿痕迹不留下,也不影响你下回正经娶亲。” 他与蒲月前后接触多次,虽无男女之思,却也不禁佩服这个异族女子的坚韧,不忍见其没有好下场。想了想,多了句嘴,把曾泰的情况透露给她。 不过蒲月这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倒真令他叹为观止。 —— 因着赶时间,仲简去车马行租了马。 恒娘一见,笑得眉眼一花:“这马好似还是上次那匹。” 仲简斜睨她一眼:“你不识马,看什么马都一个样。” 恒娘不服气,指着那马儿,振振有词:“你看那马屁股上有一个圆圆的刺青。我记得清楚,上次那匹马上,也在那个位置上有相同的印记。” 仲简看了看,马儿正甩着尾巴,紧实的屁股上露出个紫色印戳:“那是车马行的章,各行的马都有自己的印章,以免跑脱走失。”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2 首页 上一页 89 90 91 92 93 9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