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一杯酒,便是祝愿恒娘来日大杀四方,扬名立威。圣恩令通行天下,让世间诸多不公,得以显形,让一切受侮辱、受伤害、受欺压的人都能呐喊出来,让真正的公义正道深入人心。”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等其余人都放下酒杯,恒娘举着杯子站起身:“余公子,多谢今日为我壮行,多谢你方才这一番话,多谢你的眼睛能够看见,你的耳朵能够听见。” 环顾桌面一圈,眼角湿润;“多谢你们,为我们呐喊助威,为我们添材加火。” 不知该说些什么,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将酒杯朝他们亮一圈,笑容明亮,声音坚定:“那日与阿蒙学了一句话,叫做「虽千万人吾往矣」。又有一句话,叫做「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不悔」。正好拿来答谢各位的盛情。” 九妹坐在对面,崇拜地看着她,一双小手忍不住拼命拍起巴掌,小声嚷着:“恒娘威武!” 顾瑀外伤刚好,正馋着酒喝。一口下去,就听到九妹这不伦不类的赞美,一下子笑喷。 还好他来得及扭头,一口酒全洒在余助身上。余助脸色一黑,揪着他理论。 童蒙在一侧,看着恒娘,微笑道:“恒娘,丙楹左右,都愿助你。” 恒娘坐下后,另倒了一杯酒,又替童蒙满上,望着他,轻声道:“童秀才,我欠你一声对不住,一直以来没有机会与你说。当日之事,请你原谅!” 童蒙端起酒杯,仰头喝了。恒娘也陪他饮尽。童蒙又替她斟上,静静道:“恒娘,你知道那人已经定亲了么?” 恒娘一呆。那日在讲经台上,似乎听鸣皋书院的学子讲过,程学录正在议亲,没想到现在已经定下来了? 忍不住去瞅童蒙脸色。那日事发,程学录表现得何等情深,竟也不过如此? 童蒙迎着她目光,忽然淡淡一笑:“说起来,还多谢你。那日我激愤之下,差点寻死。事后回想,后怕不已。这辈子,我都不会干这种蠢事了。” 恒娘不知说什么,只好默默点头。 童蒙想了想,又道:“听说那人本来钟意的是嫁资最厚的一家巨商独女,那日上庠风月的报道一出,有三四家爱惜女儿的,立时便召回了媒人,从此断了与那人的来往。其中便有这位独女。” 看着恒娘,目光中有鼓励:“恒娘,想想这几家的女儿,不要再为此自责了。” 这次主动举杯邀她,清瘦脸上有隐约光芒:“你是弱女子,比我更艰难,却比我更顽强,更勇敢。我看到你,便觉得,以前的自怨自艾,自怜自伤,委实可笑,委实狭隘。 恒娘,你一定能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杯酒,借花献佛,祝你成就女子的伟业,为我这样不得志的男子做个好榜样!” 恒娘郑重地端起酒杯,随着温热酒液进入口腔,滑入喉咙,一直以来堵塞着的郁气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酸热心底,无数升腾而起的豪情。 大庆殿这一场战役,不独是为她自己,不独为周婆言,甚至不独为天下女子,而是为所有不公平不正义的受难者,做出榜样,发出抗争的声音。
第99章 大庆殿 右掖门外, 青砖墙下。 两省台阁文武百官打这儿进去皇城办公,各府送行的下人牵了马儿回府,留下一两人在此处候着, 以备自家老爷临时有什么需要或是吩咐。 初冬的天时渐渐短了, 又一连碰上几个北风天,今日难得老天爷放晴,各府仆佣们或盘坐在青石板上,或斜靠着青砖墙面, 三三两两,闲话长短。 哪府里的膳食/精致,哪府里的假山秀美. 哪府上的老太爷寿辰,办了多少桌寿席, 席上有哪些流水样的珍肴美味. 哪府里的官人赴寿宴,备的是什么礼, 吃了些什么酒. 哪府里的老爷喝醉酒, 把那一筐大螃蟹掀翻, 一贯钱一枚的公螃蟹满地里横行。 哪府的学士诗才敏捷,当即赋诗, 内有「介士举刀傲然去, 横行西天八万里」之句,正合了寿宴主人西军老将的身份,十分讨喜。 能在这里候命的下人多半都是家里挑出来的精细人, 无关紧要的事儿, 说上一嘴, 图个热闹。 涉及后院内帷, 官场往来,却是严实得很, 谁也不会做个没底的漏斗,一肚子水往外倒。 恒娘也在一边听着,既觉得这两句诗很有豪气,又不免心疼那些满地爬的「一贯钱」,心中嘀咕:这诗好是好,就是太费钱了些。 想到自己这番斤斤计较要是落到阿蒙耳里,不晓得她又会笑成什么模样,抿嘴一笑。思念之情,油然而生。 抬眼往右掖门里头张望,巷道长长,青砖历历,仍如那日阿蒙带她来时的模样,只是路上走着的官儿少了许多。 看看天时,大概巳时不到的样子,仲秀才说,这会儿百官还在文德殿里常朝。 要等常朝结束,才又转移到大庆殿去,开始廷议。整个过程充满各种肃、拜、进、退的礼仪,十分繁琐。 她今日起得早,薛大娘怕她受了晨寒,执意让她把家里唯一的长皮袄子披上。这会儿太阳出来,倒有些发热。 松开系带,就这么散披着,一边继续听那些下人闲聊,一边在心里散漫回忆昨日记下的要点。 余助虽然年少跳脱,却是个认真严格的先生,与阿蒙风格迥异。 在三娘那里,监督她看完,又一一指着解释,最后却把纸张全都收走,要她把刚才记下的马上说出来。 如此三番,她还真记了个囫囵,基本上做到无遗漏。 余助却又叫她把刚才记住的全都忘掉,兴致勃勃地拉着她下象棋玩耍。 恒娘虽然跟阿蒙学过几次,操练少,仍是新手,几盘棋下来,被杀得片甲不留。 顾瑀难得见到比自己还手臭的,雀跃无比,排着队等着与她对弈,气得恒娘柳眉倒竖。 这一气之下,果然如余助所说,把刚才记下的要点忘得一干二净,专心对付面前的棋盘,摩拳擦掌,凝眉苦思,一步一步细心推算,总算从仲简手里扳回一局。 这会儿再回忆要点,细节处便有些模糊。正细细梳理,忽然有人拉她袖子。 恒娘抬头看去,却是个四十多岁,忠厚老实的短褐男子。递了个油纸包着的物事给她,低声道:“薛娘子,廷议多半要过午,你先吃点东西,把肚子垫满,到时候好有力气支撑。” 恒娘大奇,仲简带了自己来这里候着,用的是皇城司的名义。 掖门两旁的金吾卫虽然觉得奇怪,却没人上来查问。这人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目的? 没有伸手去接,反后退小半步,警惕地望着他:“你是?” 那男子笑道:“大小姐说,这叫做以逸待劳,以饱待饥,乃是兵书里头极高明的战术。” 这话迥乎像是阿蒙的口气。恒娘大喜,迫不及待问道:“你是跟着大小姐的人?她现在哪里?可还无恙?” 那人摇摇头,微一躬身,答道:“小人另有主人,并非大小姐扈从。” 说完这句,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 之前办寿宴的那家下人一直紧紧盯着他,这时突然站起来,小跑过去,张开双臂,做出虎抱的架势,口中猛然大喝:“曹忠?曹兄弟,你还记得我吗?你怎的来了京城?你家郎君可还安好?” 那人收住脚步,看了一回,也大笑起来,“张十八,是你?自高昌一役以后,你随你们家将军回京,再没回过西军,这可十年没见过了。”两人抱在一起,又是笑又是彼此捶打。 恒娘凝眉想,曹忠?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金吾卫出声呵斥:“皇城门前,不得哗闹。” 张十八跟左右熟人交代几句,拉着曹忠便往御街外头走,想是老友重逢,喜不自胜,急着找酒楼叙旧。 恒娘收回目光,低下头,油纸包还热着,拨开来,里头十来粒剥好的水煮鹌鹑卵,白嫩嫩,胖滚滚。 她听了仲简的建议,早上吃得很饱,本无食欲。想到这是阿蒙特地送来的,挑了两三颗来吃。 平日里她也偶尔会买鸡子给她娘补身体。这小小的鹌鹑卵,却是第一次吃。看着似是白水煮出,入口却有咸香味道,口齿回甘。 把剩下的重新包好,放进腰间的荷包。 张十八走了,其余几家下人老早看到今日来了个青衣娘子,早生了好奇心。 这时候便有人上来搭话:“小娘子是在哪位老爷府上做活?以前没有见过,倒是面生。” 一边就有人笑着搭话:“数你这精猴子会说话。难道不是这个小娘子,换个别的来,你老就能面熟?我家老爷入中枢十余年,这地儿我趟得比自家床头还熟,就从没见过哪家派个娘子来。” 恒娘左右也无事,便想与他们聊上几句,也免枯等无聊,且易胡思乱想,笑道:“我说是跟我家女官人来的,你们信是不信?” 周围顿时哄笑,又被金吾卫怒斥,忙掩下声音,笑道:“小娘子说笑,天下官员万万千,哪里有半个女子?为怕女子泄密,这里头就算是烧水的、扫地的厮仆,都是男子担当。你说女官人,怕不是戏耍我等?” 恒娘微微一笑,昂首挺胸,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现在没有,难保来日没有。我先来替女官人们认认门,探探路,不行吗?” 众人越发笑得肚子痛:“原来这小娘子看着灵醒,竟是个痴人。” 有人不怀好意逗弄她:“莫不是小娘子看上了某部的青年才俊,得了痴病,来这里堵汉子来了?” 恒娘一双秋刀样肃杀眼波横过去,冷笑道:“你这人头发长,见识短,嘴巴毒,眼睛瞎,额角低矮似土坟,嘴角下拉亲衰神。不知哪位老爷倒霉,请了你这样的佣仆。”朝他左右道:“你们下回见了他家老爷,不妨提醒提醒他。” 那日听了蒲月一番「相面之术」,这会儿改头换面,牛刀小试,倒也把这些大字不识的下人唬得一愣一愣。 众人面面相觑,被骂那人回过神来,正要暴跳反击,掖门中呼啦啦冒出来一伙人。 为首一人穿着圆领澜衫,面白无须,身材高大,手持一柄拂尘,跑得气喘吁吁。 这些下人跟着朝廷大员,见识过世面。便有人小声诧异道:“这是官家身边亲近的许都知,当日我家老爷宣麻拜相,便是他亲往押麻,送到我家府上。这是出了什么事?竟劳动他老人家这么忙慌慌一阵跑?” 许都知出了掖门,终于放缓脚步,身后的小黄门疾步上前,替他正正衣冠。 他一甩拂尘,沉声问道:“薛恒娘可在此处?”说话时嗓子难免有些尖,声音气度却也与寻常男子没有大差别。 问话虽是朝这边问的,目光却只落在恒娘身上。 恒娘深吸一口气,轻声告诉自己:来了。詹事终于没有让她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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