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仲简叫她。 声音里带着轻轻颤抖。 恒娘终于抬眼看他,目光温柔如水,是仲简从没见过的,水一样、花一样、云朵一样柔软的恒娘。 她轻声说:“仲秀才,我曾经有许多话想跟你说。很可惜,如今不能说了。下次,下次如有机会,我一定早早告诉你。” 一队黄衫侍女的身影从长街转角处出现。 恒娘眼角瞥见,抬手,揉揉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正常一些,微笑道:“我们初次认识的时候,我正打算嫁一个病痨鬼,想捞个嫁人的空口名头。这回啊,其实也差不多。上次你骂我贪财恶毒。这回,你可不要再骂我了。你要是骂,我会哭的。” 仲简眼皮垂下来,遮住眼眸,握着马鞭的手青筋迭起。 从那日第一次从皇帝口中听到恒娘的名字,他已有了预感。 然而,终究是来不及。恒娘成长得太快,快得他还来不及想出办法,她已光芒四射,无法遮掩。 “恒娘,仲秀才,别来无恙?”海月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笑意与善意,“恒娘,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竟能长长久久,相伴许多年。” —— 恒娘那日离开楹外斋时,再也没想到,日后回来,竟是以半个主人的身份。 站在院外,瞧着不远处的一带白墙,秋草衰黄,心中怅然:阿蒙,你在哪里?没有你的楹外斋,像是一个空空的外壳,里头静悄悄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哪怕摆满了你最喜欢的海棠,点燃你最喜欢的熏香,案上堆满你最喜欢的书卷,也仍旧是空洞的。回声浩荡,空无一物。 海月带着丫鬟去开门,却咦了一声。也不用钥匙,轻轻一推,那把大锁居然径直掉下来,两扇黑漆月洞门迎声而开。 “这……”海月瞧瞧手里的钥匙,又看看地上的大锁,满眼惊奇,“这是怎么回事?” 恒娘也诧异了,“难道几日没人,这里竟遭了贼?” 两人对望,脸色都有些发懵。 黄昏时分,院外有高树,里头光线不明。从外面看进去,四间宽的画堂静悄悄,暗沉沉,竟有些诡异气氛。 海月声音有些发颤:“要不,咱们回去找几个侍卫,或是请几个太学生来?” 恒娘苦笑了一下,从这里再回皇城,大半天的功夫又没有了,还不得闹到大半夜去? 至于请太学生,倒是个主意。横竖楹外斋离着服膺斋不远。余公子、顾少爷他们也是很愿意助人的。 心里正谋划着,耳边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鬼鬼祟祟地叫着:“余良弼,你到底好了没有?” 抬起头来,脸色一黑,对海月说道:“不用了。” 大步就朝院里走去。海月见她如此神勇,不明所以,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阿蒙走的时候,画堂四周的毡帘都已取下,装回了原来的木门。 她们一行女子轻手轻脚,走到门前。恒娘伸手一推,吱呀一声,门朝里开了。 里头顿时响起一阵怪叫:“啊啊啊,是什么人?什么鬼?何方神圣?” 恒娘没好气:“你鸠占鹊巢,还敢骂别人是鬼?顾少爷,你什么时候学会这开锁撬门的本事了?” “啊啊啊,良弼有鬼……咦,这声音好熟悉?好像哪里听过似的。” 接着响起一声爆栗:“那是恒娘,你的耳朵长在哪里的?” 海月熟悉地方,很快掌了灯来,看到两个一脸尴尬的青衣学子,站在阿蒙日常卧息的锦榻前。 恒娘还没来得及与他们打招呼,目光先被他们身后吸引,奇道:“两位秀才,麻烦你们让一让。” 顾瑀脸上一僵,勉强笑道:“这个,恒娘,不方便,不方便。” 海月不乐意了,板起一张俏脸,怒道:“你们撬门做贼,跑到我家小姐的房子里,还敢对我们说不方便?是不是偷了我们的东西,不敢让我们瞧见?让开,否则报了学官,让你们斯文扫地。” 余助拉了顾瑀一把,两人脑袋凑到一起,嘀咕了几句。恒娘趁机往锦榻上看去,模糊看到上面躺了一个人,上面盖着一袭长袍,看上去像是顾少爷的外衣。 等那两人嘀咕完了,余助对恒娘说道:“恒娘,不是我们想瞒你,只是金仙子之前嘱咐过我们,她的事,不想让别人知道。如今既是被你们撞见,那也说不得。只是还请恒娘和这位姑娘替金仙子保密。” 恒娘与海月对视一眼。海月皱皱眉:“我不认识什么金仙子,听名字不像是个正经女子。不过只要别招惹我家小姐,别脏了这院子,我听凭恒娘做主。” 恒娘朝他身后看去,问道:“我们答应你,替她保密便是。她这是怎么了?” 他们吵吵闹闹有好一会儿了,榻上人纹丝不动,显然有很大不妥。 “这个。”顾瑀迟疑了一下,看看眼前两个妙龄女子,嗫嚅道:“我们也不太清楚。已经派了人去请胡稳婆,等她来验看过了,便知分晓。” “胡稳婆?”恒娘一怔,“你们去请了她来?究竟什么事,要老远地麻烦胡婆婆?” 顾瑀还没来得及回答,榻上忽然有了响动。他连忙回身查看,余助在一旁帮手。 恒娘站在几步外,见顾瑀扶起床上女子,金仙子的声音有些嘶哑:“我要见蒲月娘,求求你们,请她来见我一面。”
第106章 娼门伎俩 阿蒙走时, 楹外斋陈设已经收走。侍女们一进屋,便由海月指挥着,一样样铺陈起来。 恒娘不愿意在一旁干看着, 于是跟海月她们一起动手, 放帘帷,设锦褥,挂壁画。人一忙起来,也就暂时忘掉自己的伤心烦恼。 海月悄悄问她:“恒娘, 你眼睛怎么那么红?”她笑一笑,低下头,继续专心搬弄物事。 海月见她不答,也就不再追问。过一会儿, 往半月桌上摆放那个一尺高的白玉花瓶时,忽然没头没脑地感叹一句:“这花瓶以前空着, 就是个陈设。自从放过溪谷海棠以后, 似乎再摆其他花, 都有些不对劲的感觉。” 恒娘正在暖阁上擦拭案几,听了海月的话, 手上一顿, 心中似有些空落落的麻痛。 花瓶如有记忆,那人呢?月夜下的街道,那人独自行走的时候, 可会蓦然回首, 寻找自己的身影? 她们来往忙碌, 顾瑀和余助站在那里, 大眼瞪小眼,看上去十分多余碍事。 顾瑀那等脸厚之人, 也觉得有些尴尬。只好把注意力放在金仙子身上,一阵不着边际的嘘寒问暖。 恒娘经过榻边,顺便看了金仙子几眼。她脸色苍白,额头一直冒着黄豆大的汗珠,显是忍受着莫大痛苦,却一声不吭,眼睛微闭。满室里的响动,顾瑀的喋喋不休,似乎都与她毫无关系。 恒娘站住脚,让海月找了个小巧的银囊过来,照着海月她们以前教的法子,启动开关,放了一块点燃的香薰兽碳进去,合拢之后,递给金仙子。 金仙子略微启开眼睛,看了一眼,苍白脸上露出一丝嘲笑:“你这娘子穷得大冷天穿布鞋,倒使得起这样矜贵的错金镂空银香囊?别是偷来的物事吧?” 恒娘一片好意,反遭她讥讽,气得脸一白,就要收回。顾瑀眼明手快,从她手里抢过去,一边塞给金仙子,一边朝恒娘赔笑:“她是个病人,你别跟她计较。” 金仙子接着银囊,摩挲两下,抬头看着恒娘怒色,不顾自己腹中绞痛,咬紧牙,笑容更加显眼:“我记得你。三更半夜,还跟个男人,在街上浪游。果真的确,是个正经良家女子呢。” 顾瑀急得正要去捂她嘴,听到这句话,呆了呆,下意识偷偷瞄一眼恒娘:真的假的?男人是谁?啥时候?什么街? 海月大怒:“你是什么东西?敢信口胡说,玷污恒娘清白?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余助本不喜金仙子,只是看在顾瑀份上热心帮忙,见她口舌恶毒,也不高兴了:“顾仲玉,你这相好若还是这样恬不知耻,这事我可不想管了,你自己处置去。” 一时纷纷嚷嚷。 恒娘听她提到仲简,虽然言语恶毒,心中却忽然升起一丝苦涩的甜蜜。 冷静下来,看着床上的金仙子,她脸色苍白,一张姣好面容疼得微微扭曲,却仍斜眼看她,眼中有冰冷的挑衅意味。 她为什么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恶意?恒娘心中疑惑,正要开口问她。 门口传来月娘的声音:“金仙子,你怎的来了楹外斋?恒娘,你怎的也在这里?” 金仙子听了这话,睁开眼睛,四处浏览,口中哼了一声:“原来这里就是楹外斋。此间主人不是个贵女么?”看向恒娘,眼中不屑怀疑。 恒娘懒得理她,回头应付蒲月:“你不是忙着周旋曾掌柜?今日竟然有空?” “曾掌柜今日约了几家京城有头面的绸布商吃饭,请了歌姬,我不方便作陪。”蒲月说起曾泰,十分得意。 又低声问她:“我听曾掌柜说,他曾向你提过亲。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人家可还等你回复呢。” 恒娘瞥她一眼,淡淡道:“如你所愿。对曾掌柜的好意,我十分感谢,却万万不能接受。” 蒲月眼中一亮,笑得真心实意:“好,我一定替你转达。”这才回头,与顾瑀、余助见过礼,走去锦榻边,与金仙子窃窃私语。 也不知金仙子说了什么,蒲月原本欢喜的脸色渐渐沉下去,到后来,竟是连连摇头。 金仙子恼怒起来,声音不由自主拔高:“你答应过我的,岂能反悔?” 蒲月脸色一板,也沉下声音:“金仙子,你搞清楚。《泮池新事》登载故事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招惹官府,自寻死路。” 金仙子气得嘴唇哆嗦,忽地啊一声,整个人弯下去,弓成一只大虾模样,颤抖不休。 顾瑀吓了一跳,连忙抢上一步,问道:“你,你怎么样了?”此时心中也难免有些后悔,不该去接这烫手的山芋。 毕竟,他跟金仙子不过就是一夜夫妻。虽说那是金仙子初夜,不过他也是付了重金,公平买卖,钱货两讫。 然而见到金仙子倒在竹林里,气息奄奄的模样,他也不能见死不救。 想来想去,只好怪余助眼神太好,瞪了余助一眼,搞得余助莫名其妙。 金仙子一把攫住顾瑀的手,抬起头来,眼睛里放着疯狂混乱的光,“顾少爷,你是好人,你来评评理。虽然娼门下贱,可我的姐妹们,也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不是鸡鸭猪狗,对不对?” 顾瑀一愣,被她神情震慑,呆呆点头:“自然是人。” 肚子里嘀咕:照传奇小说里的说法,就算不是人,那也是狐妖精魅,专吸男子精气。 怎可能是鸡鸭猪狗?总不能是狗精猪妖吧?被自己这想法惊出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打住。 得了他这句话,金仙子像是溺水之人骤得浮木,紧紧抓住顾瑀,声音嘶哑:“若是有那起丧尽天良的人,把我这些姐妹当做牲畜一样玩弄,顾少爷,你说,他们是不是比我们更下贱,更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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