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变数茫茫,那么作为女子,她到底应以何立身,以何立世呢。 好像只有自己,那么她到底应该做些什么呢,又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足够呢? 她看过的那么多书里,没有一本能够回答她这个问题。 崔徽静静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少女,半晌之后,他忽然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忽然出行吗?” 季青雀摇头。 “因为我忽然发现我老了,老的好像再不出去走一走,就要死在宛州了,”崔徽的目光温情而宽厚,“我看着你,总是会想起我年轻的时候,满心的不甘平庸,每日辗转反侧,所畏惧的不是死,不是穷,而是一生都碌碌无为,只能做个货郎了此一生。” “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人和一把刀,可是我却很凶狠地在心里发誓,不管是什么,只要挡在我面前的,我都会拿着那把刀,将他们全部杀死。” “那时的我真的很年轻,就像你一样年轻,哪怕孤身一个人,也敢以整个天下为敌,”崔徽慢慢地说,他的语气缓慢而柔和,好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忽然想停下来歇一歇脚,讲一讲故事一样,“青雀,你明白吗,你比你娘更像我,你甚至比我,更像年轻的我自己。” 季青雀很认真地思考地崔徽说的话,她说:“外祖父,您是想说……我也会如您一般,绝不平庸于世吗?” “当然不是。”崔徽双手拢袖,忽然一笑,这一笑忽然不像那个古井无波的老僧,带着一种季青雀从来没有见过的促狭,叫她一瞬间几乎看见那个满身侠气与孤勇的年轻崔徽。 “我想说的是,你注定会走一条旁人没有走过的道路,没有人和你一起,你只能一个人前行,你终生都会悬在万丈悬崖上,战战兢兢,孤独前行,前方一片黑暗,回首空无一人,手上沾满了认识与不认识的人的血,你再也得不到任何人的真心,一生所求,只剩下前行,到死才可停下。” “古往今来者,皆是如此。” “我运气好,我在死去之前,就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了,再也走不动了,”崔徽慢悠悠地说,好像已经从外孙女身上看见她鲜血淋漓的未来一样,满眼的兴味,“好啦,该说的话已经说过了,我要离开宛州,各处去走一走,看一看,不必来找我,我什么时候想回来,自然会回来。” “明臣也会随我而去,他不如你,你也不要为他忧烦,他那些朋友或许会有些聒噪,但是对你应该都不是问题。” “那么,就此别过吧。” — 崔徽刚走,盛京便来了一封信,季淮写的,小夫子一样的少年专程写信来痛骂她,说她在盛京里也就罢了,在宛州这样流民四起的大州,怎么还能不惜安危随意出行,他一通狠狠责备之后又反省自己,怪自己不该给她送那么多游记山水志,叫她看完之后生了这么奇怪的奇思妙想 ,末了又说起崔家,明明也是巨富之家,怎么能这样没有规矩,任凭外孙女这样独自外出。 季淮这样一板一眼恭顺肃谨的脾气,能够说出长者的不是,那确实是真的气狠了。 季青雀看了,叫来眠雨,让她把信收好,又叫人折了几只还未开的花,送给信使,叫他带回季府。 等到他回了盛京,这些花正好开的灿烂,阿淮他们刚好能看看这些宛州的花朵。 又过了几日,依旧是盛夏暴雨,大开着窗,潮湿的水汽溢满房间,屋子里灯火飘摇,季青雀在看书,眠雨在不远处做针线,承影坐在外面栏杆上,嘴里说是替她们守夜,他倒是玩是不亦乐乎,伸手去接屋檐上落下来的雨水,眼睛望着轰然坠落的灰色大雨,忽然喃喃一声:“云管事?” 一把轻便的小伞遮不住崔云胖乎乎的身体,他冒着雨行到屋檐下,将伞收好,对季青雀笑了笑,他圆圆的脸上也满是雨水,像是匆匆前来,他很歉意地行了个礼,急促地说:“大小姐,如此深夜还要前来打搅,着实失礼,只是小人刚刚接到一个消息,便觉得大小姐一定想立刻知道,所以才冒雨而来,还请大小姐原谅。”
第45章 夜雨 “……就在昨天, 梅城发生□□,流民冲击官署的粮仓,想要强逼官府开仓放粮,为首几人被官府逮捕, 当众吊死, 以示警告。” “可是流民却反而被激起悍勇, 乘夜潜入城中, 放火焚烧官府,还把梅城几位主官从床上拖了出来, 当众杀死,为首之人痛陈贪官当道,声称他们这是在替天行道,最后下令开仓放粮,将梅城官署的粮食尽数分发给在场百姓, 天亮之前,在满城百姓的掩护下,诸多流民一哄而散,那为首之人也混入人群里, 不知所踪。” 崔云接过眠雨递过来的帕子, 擦着脸上不住滴落的水滴,一边声气急促又不失柔和地对季青雀说道:“刚好我们家在梅城也有商行, 那边的人亲眼见了□□发生, 大吃了一惊, 连忙飞鸽传书来报信。此事非同小可,明天必要闹的沸沸扬扬, 人尽皆知。” 崔云将湿漉漉的帕子递还给眠雨, 道:“大小姐, 恐怕我们也应该早做打算啊。” 季青雀从听见崔云说第一句话起,便从倚在榻上慢慢坐直了身子,全神贯注地听着崔云的话,她想了想,忽然问:“那个为首的人,就是慷慨陈词说他们是在替天行道的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 崔云想了想:“姓徐,名字并不清楚,只是流民都称呼他徐大哥。” 季青雀陷入长久的沉思,崔云也并不打扰,只是静静等在一边。 夜色深沉如墨,暴雨劈头盖脸,轰隆隆倾泻而下。 季青雀微微蹙起眉。 上辈子南边这些起义的人里,有头有脸的领袖,她并不记得有姓徐的人物。 而且,这场□□,和上一辈子比起来,未免也开始的太早了。 “大小姐如果在意此人,天亮之后小人就派人去打探,只是那群流民如今在宛州四处流窜,并且按着那姓徐的领头的说法,他们恐怕并非一时起义,而是所图不小,苇城富庶,崔家名声又最盛,小人觉得,还是尽早调集人手,进城护卫为好。” 崔云尽可能平和地说,他有些担心说这些话会吓到季青雀,可是季青雀的沉静超乎他的预料,季青雀点了点头,允许了他调集人手,但是接着又问了一个问题:“府里的粮食,还有多少剩余?” 崔云静了静,看向季青雀,半晌之后,他才缓缓回答道:“若是城门被围困,府里闭府不出,那么还足够府中人口一年的生计。” 季青雀仍然是沉思着。 “大小姐,您可是在怪小人心狠?”崔云道。 季青雀看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下,那双漆黑的眼睛依然冷清而镇定。 这是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崔云不知为何,有些松了口气,他听着窗外铺天盖地的暴雨,柔声道:“大小姐,并不是小人心狠,而是人心就是如此。” “你施了他第一口粥,他磕头感激,第二口,他欢喜满足,第三口第四口,他便要不满你为何只给他粥喝,不给他肉吃,给了肉,又要问为什么不给他衣穿,为什么不许他登堂入室,卧你床,着你履。” “若你一直施予,但凡有一日,你给的少了,他要骂你无情无义,给的多了,他仍然不满愤怒,觉得你原来只给他那么少的东西,不过是在糊弄他们,果真是为富不仁之辈。” “若是之前,崔家家底比旁人殷实些,便是有些不满骚乱,也足够压下去,”崔云看着季青雀,口气温和,“但是这一次与前几次都不同。” “这个时候,救人比不救是更大的罪过。大小姐,你明白是为什么吗?” 季青雀缓缓叹息:“……因为人太多了。” 崔云有些欣慰的笑了笑,他向来是个笑呵呵的谦逊人物,在季青雀面前更是殷勤周到自称小人,姿态摆的极低,可是在这个满溢灯火与潮湿水气的夜晚,他却忽然温和宽厚如一个睿智的长者。 “因为人太多了,每个人都一模一样,同样轻易地就能得救,同样轻易地就会死去,所以如果不能全部都救下来,就一个也不能去救,否则那些没能成功得救的人命,全部都会成为你的责任。他们会比憎恨任何人都更加憎恨你,”崔云叹道,“我知道大小姐仁善,但是,这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事,非一人,非一家,所能承担的。” “这是国事啊。” 明黄的灯火被潮湿的风吹的忽明忽灭,四下灯火乱摇,光影动荡如海潮,沉在其间的季青雀的脸色晦暗不明,并不太能看清楚神色。 良久之后,她轻轻地说:“你说的很对。可是我仍然觉得……能做些什么,比什么都不做,要好的多。” “云管事,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说的事情很正确,我也非常明白,但是你的话语里有一个很大的漏洞,也许你并没有注意到。” 季青雀细长的手指抵住额头,闭上眼睛,她的声音很轻,但是意外的有种非常少见的诚恳之意,崔云不由得有些愕然。 “你有没有想过,哪怕这一次我们袖手旁观,那么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我的意思是,我们能够这样独善其身到什么时候呢?” 崔云迟疑片刻,犹豫道:“怎么会呢,这样的大事,不仅是连年水灾,更有流民□□杀害朝廷命官这样骇人听闻的大事,朝中怎么会不出手料理?又何来的下一次?” “会有的。”季青雀轻轻的,却斩钉截铁的说。 “云管事,我们能够一直装聋作哑到几时呢,”缭乱的灯火里,她像是在问崔云,又像是在问自己,“如果朝廷的援助一直都不会到来,如果我们必须要和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同生共死,那么到底要亲眼看着多少人死去之后,我们才能够开始行动呢。” “那时候,这片土地上的愤怒,会如火焰一般,将我们烧成灰烬的。” 崔云沉默良久,起身道:“小人明白了。” “我已经说过了,我并不是在责备你,”季青雀摇摇头,“你自行安排吧,多调些人手回来。天有不测风云,既然决心立于危墙之下,便要做好应对一切危难的准备。” — 月余后,巡视灾情的朝廷大员仍未抵达宛州,南方诸城□□不绝,流民犹如飞蝗,四下流窜,连下数城之后,终于兵临城下,围困苇城。
第46章 徐群 漆黑的荒野上流散着人潮, 衣衫褴褛的流民仓皇地四散奔逃,不时有人回过头,面色苍白地回望着已经看不见踪影的梅城城墙。 无头苍蝇一般慌乱奔逃的人潮里,有一群男人行色匆匆, 但是脸上却并无慌张惊恐之色, 一个黄脸男人用锐利的视线扫视着周围的人, 一边低声问道: “大哥,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其余人也一齐转过头来,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中心那个为首的男人。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9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