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子,一个多么陌生的名讳。连伺候了十几年的下人都改了口,那他再次遇到他时,是否也要随在人群之中,躬身行礼呢? 他点点头,放那小厮走了。距寅时二刻还有两个多时辰,他知道沈青阮不会那么快出来,又不欲与二房三房那些人站在一处,便放慢了脚步,在山间缓缓踱步。 灯火通明的榴花院里,侍奉的小厮从院外一直排到房门口,手中俱是大红的灯笼,明艳艳的颜色,把榴花的火红都压下去了。 室内也是红彤彤的,儿臂粗的灯烛足有上百枝,十二名经验老道的嬷嬷身着礼服,有条不紊地围在室中央的一个圆台边,系福袋的系福袋,束发的束发,上妆的上妆。 众星拱月的圆台上端坐着一个双目微闭的少年,神色静谧极了,若不细看,几乎让人以为是一座传神的玉雕。 一个嬷嬷刚为他敷上蜜粉,正要上口脂,他却忽然睁开了眼。 嬷嬷微微一惊,见少年神色有异便以眼神询问。少年却没有看她,只是盯着面前的铜镜,静静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眉眼,口鼻,顾盼时眉峰的挑动,眼尾处微微的上扬,每一处平时不曾注意的细节,每一点让这张脸更加生动的瑕疵; 他曾一度极其厌恶这张脸,因为它给自己带来了太多不必要的困扰。 但今夜他却是不舍的,他头一次觉得这张脸如此可爱可亲,甚至破天荒地给予了它此前从不曾有过的赞誉。 精致,却不匠气。惊艳,却不张扬。女子的阴柔加上男子的棱角,便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 不怪那些人见到他都是一副呆头呆脑的蠢相,现在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也觉得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想着,他微微一笑,唇角露出两个浅淡的梨涡。 身边的嬷嬷轻轻惊叹了一声,像是来不及收住心底的赞美。四下立时射来十几双警告的目光,嬷嬷耸然一惊,连忙捂住了嘴。 沈青阮抬起眼来,温和地注视着她,示意她不必惊慌。嬷嬷这才又放下了手,胸口起伏了一下,手指在口脂盒里沾了沾,轻颤着涂上了他略显苍白的唇。 子时末,榴花院的院门开了。一架比方才更为精致的步辇被八名全身玄墨的侍卫抬着,小心越过门槛,在蒙蒙细雨中露了头。 候在院外的沈氏众人立时敛神肃目,垂首恭迎。随着一名耆老的一声高喝,众人纷纷跪地,行大礼,俯首匍匐,山呼道:“迎——神子……” 沿着灯笼铺就的数里红龙,步辇缓缓动了。行过匍匐在地的众人,缓缓向山顶走去。 凌萧同陈嘉运一行站在人流外围,他们并非沈氏族人,不需行此大礼。望着稳如泰山的步辇缓缓行过,众人神色各异,眼中都闪着迷离的光。 凌萧静静地望着步辇上那个全身红衣,手捧锦盒的少年。 他的脸上了全妆,惊艳得不像世间人,却不是记忆中的样子。 只有从他的神色中还能读出一丝熟悉的气息,慵懒而专注,凌厉而温和,总是将两个极端连接到一起,却又融合得极好,塑造成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清冷气质。 而眼下他的脸上似乎又多了一丝他不熟悉的情绪,他愿意把它理解为坚毅。 这丝坚毅为他添了阳刚之气,他仿佛在一夕之间成熟了许多,也遥远了许多。 在行过他们一行人身前时,步辇上的少年微微动了一下,似是想要转头,却又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这一丝细小的波动转瞬即逝,步辇继续平缓地向前行去,随着八名侍卫整齐的步伐,不多时就越过了众人。 “兴!”那名耆老又高唱一声。 沈氏众人旋即起身,转过身来,跟在步辇后面,缓缓向前行去。 火红的灯笼牵出两条流淌的灯河,沿着山路蜿蜒向上,一直来到后山一座峭壁之前。 此处是沈府的禁地,三十丈外就立了界碑,闲人不得进入。因而除了步辇之外,众人包括沈氏族人都留在了界碑以外。 只有三位耆老随着步辇走了进去,随着其中一位的一声高喝,八名侍卫停下脚步,双膝一弯,半跪在地。 另一名略为壮实的耆老走了过去,背过身,上身微微躬起。沈青阮就从步辇上站了起来,向右一转,伏在了他的背上。 耆老背负着他,和他身上一看就重量不轻的服饰,步履有些蹒跚。 但在众人的屏息凝视下,他还是稳稳地走到了旁边的一方祭台上,将背负之人放了上去。 沈青阮站定后整了整衣衫,从第三位耆老手中取过点燃的祭香,回身拜了三拜,插在一樽方鼎之内,接着又转过身来,对着天边某一处伏拜下去,以首触地,足足半晌才又站起来。 这一次他直接转身面向界碑外的众人,描画精致的脸上沾了些雨雾,越发朦胧不似凡人。 不知何处响起了悠远的乐声,极古朴,还有孩童清歌相应。 他随着乐音展开双臂,翩翩起舞。身轻如惊鸿,如此繁复的礼服在他身上仿若无物。 在身后的祭香燃尽的同一刻,孩童的歌声落下,不知名的乐器发出最后三声古朴的「叮咚」也静了下去。沈青阮回过身去,又对着祖宗伏拜三次,便站起身来,走到祭台边缘。 还是那名耆老将他背负起来,又送回了步辇上。步辇继续向前行去,一直走到峭壁之下,先头一名耆老走上前去,不知做了什么,山壁忽然整个震动了起来。 接着一道长逾三丈的裂缝在岩石表面骤然出现,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缓缓向两边退去。 一阵飞沙走石之后,巨大的震颤停了。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里面还有一扇门,材质大约是青铜,看年代少说有千百之数。 又是方才那名耆老走上前去,不知动作了什么,青铜门也打开了。 步辇打头,三名耆老随后,不出片刻便隐在了门后的黑暗里。接着青铜门也关了,只余一片荒芜的沉寂。 沈氏众人自从方才沈青阮祭天时就跟着伏地叩拜,此时依然俯首在地。凌萧一行人也不敢动作,只立在原地静静等待。 这次的时间稍长,足足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已经泛白,青铜门才又一次打开。却只走出三名耆老,那八名抬轿的侍卫不知所踪,步辇也不知所踪。 三名耆老出来后,大门又一次在他们身后闭合。紧接着,山石也在众人面前又一次重合了。 严丝合缝,若非方才亲眼所见,任谁也不会猜到这整片的岩壁后面竟然藏有这么宽敞的空间。 耆老们走到界碑前,当首的一位高唱了一句,沈氏众人这才纷纷起身,互相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看样子像是祈福。 接着三名耆老便带领族人们下山而去,一直守在外围的外姓人也跟着行动起来。唯独凌萧还站在原地,盯着紧闭的山门一动不动。 “凌公子。”忽然,一个温热的手掌覆上了他的手臂。 凌萧微微一惊,回头一看,是寒氏月。方才他太过出神,竟然没留意到他的靠近。 “该回去了。”寒氏月看了他一眼,又对前方已经走远的沈氏众人示意了一下。 凌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红色的长龙业已走远,晨风凄凄,偌大的山野上只余他们二人。 “他会在那里面待上三日,一个人。”凌萧望着巍峨的峭壁,轻声道。 “此处乃是沈氏的福地,有历代先贤庇佑,阿阮会平安无事的。”寒氏月道,“闭关只是一个开始,距献祭之礼还有三日,咱们还有要事要做,尚不到伤感之时。” 平缓的话语在凌萧心头敲响了警钟,他回过头来,借着晨曦的微光看了寒氏月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也随他转身下山去了。
第470章 熏香 一夜无眠,天色刚蒙蒙亮,凌萧就按照沈青阮提供的消息下山找到了魏永澄。将他带上山来后,又与陈嘉运碰了面,交代了他二人布防的注意事项。 沈青阮给他留下了一个信物,就是他在溯陵见魏先生时出示的那个。 一个小小的印章,其貌不扬,在殒剑山却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将这个信物郑重地托付给了魏永澄,再三叮嘱,便撂开手,专心投入了自己的准备工作。 与布防相比,这个任务要艰难得多。不是因为陌生,不是因为繁冗,而是因为不得有失。 他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每一步都不能踏错,稍有不慎,后果可能就是一条人命的消亡。 而这条人命不是普通的人命,它牵连着太多东西,也包括他自己的心。他很清楚,如果他把事情搞砸了,沈青阮出了事,他绝不会独存于世。 于是他又将沈氏族史全部翻阅了一遍,事无巨细全部记在脑中,然后问赵菁芜借了一把阮咸,凭借记忆中模糊的乐理知识,把沈青阮最爱弹的那首小调弹熟了。 酥饼什么的都好说,他的小厨房一切准备停当。可仿佛还差了些什么,他想了想,找到了蹲在屋檐上闷闷不乐的湛卢。 自从沈青阮进山他就是这个样子,已经快两日了,不吃不喝不动弹,活像一只丧家之犬。 凌萧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如果不是身负重担,他相信自己此时也比他好不了哪儿去。 于是他打起精神,坐到湛卢身边,道:“把你家公子平时爱用的熏香拿些给我。” 湛卢无精打采地掀了掀眼皮:“我家公子从来不用熏香。” 闻言,凌萧不由一怔。他明明好几次都在沈青阮身上闻到了一丝极淡的冷香,可湛卢却说他不用熏香? “那就是沐浴用的皂荚香薰。”想了想,他又道,“气味很淡,很特殊,我……” “皂荚香薰都在浴房里放着,你自己不会去取吗?”湛卢没好气地打断了他,又问,“干吗忽然要这个?你也喜欢?” “嗯……”凌萧想了想,硬着头皮道,“没错,我也喜欢。” “哼……”湛卢没劲地笑了笑,“就是些普通玩意儿,公子不好这些,从不在这些东西上下功夫。” “无妨,我也不好这些,就是偶然闻见了觉得喜欢,打算也给自己置办一些。”凌萧道,说着站起身来就要下去。 “哎,等等。”湛卢叫住了他,也站起身来,“还是我跟你去吧,你毛手毛脚的,不知道在哪儿,莫要弄乱了公子的东西。” 凌萧看着他微微一笑,也不多言,二人一前一后落到院中。 进到沈青阮的卧房,湛卢又领着他向里一拐,就见一扇远山屏风后还有一间颇大的地界,里面放了浴桶等一系列沐浴之物。 “就是这儿了。”湛卢径直走到浴桶旁,指着旁边一个小架子上的锦盒。 凌萧上前将锦盒打开,就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片香薰,根据不同味道塑成了不同的花样。他微微一怔,问湛卢道:“他每次用的都不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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