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尧一阵风似的刮出了医馆:“带路!” 白婴愣了愣,“扑哧”笑出声来。 笑完过后,她又低低叹了口气。若非大梁皇帝不干人事,克扣边关军饷,楚尧又肩负十万将士的粮草责任,他何以会被逼成这样? 白婴捏响了指关节,听得楚尧吼了句“还不出来”,她才重新挂上笑容,飞快地奔了出去。 “宝贝儿,都护府的状况,真有那么穷?” 楚尧和白婴并肩走在入夜的乌衣镇。 长街之上,灯笼摇曳,人山人海。每个人的手里抑或拿着河灯,抑或拎着许愿灯,都在往城外的安溪河去。楚尧身形颀长,长相出众,加之白婴貌美,二人愣是引来了不少关注。楚尧心无旁骛地弯腰从一个肉摊底下捡起串玛瑙,冷冷瞥了白婴一遭,将东西塞进她的怀里。 “拿好。” “我送给宝贝儿的。” “不必。”楚尧继续往下一个藏宝点走,“纵使惜财,亦取之有道。” “也是。”白婴也不勉强,把玛瑙挂在手腕上,低声嘟哝,“反正迟早都是你的。” 楚尧没听清,转头问她:“你说什么?” “我说……”白婴故意拖长了尾音,然后语气变得万分柔和,“宝贝儿,你累不累呀?身上背着如此一座大山。前人都说,攘外必先安内,可我看着呀,这关中的水混混浊浊,深不见底,多少人都想砸了你的船,生怕你扰了龙王的清净。你为别人着想,可曾为自己想过呀?” 楚尧默了默,不动声色地睨向白婴,说:“女君未免多虑,怎知我不为自己着想?” “可不是多虑嘛,谁让我没有睡你的命,偏生得了想睡你的病呢。” “白婴!” “好好好,我闭嘴。” 白婴眼见周遭好几人都被她的言论惊呆,晓得楚尧脸皮子薄,不欲让他难堪,便本分地做了个封口的姿势。只是她没消停多久,楚尧捡起一支玉钗后,白婴把东西揣回袖口里,很快另寻了一个话题:“说起来,宝贝儿你听过这乌衣镇的将军祭吗?” 楚尧不搭理她。 白婴摇头晃脑地自言自语:“我那日在街上吃茶,也是听小二讲起的。他们祭的英雄是一位无头将军,说是死在四年前遂城一战里,宝贝儿可有印象?” “楚家军有十万众,莫非我每一人都得认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其事迹乍听之下,略显荒谬,细思过后,只觉痛心疾首。这是经过世人点缀后的故事也好,实情也罢,这位士兵的英勇令人唏嘘不已,也是残酷战争下的一个渺小缩影,宝贝儿当真没有半点印象?” 楚尧幽幽盯着白婴。他的脸上但凡出现这种表情,都是在传达一种意思,她的废话太多了,是否需要他帮她手动闭嘴。 白婴当即领悟,讪笑两声,抿紧嘴唇老老实实地跟在楚尧身边。 她有先见之明,楚尧不愿与她同行,是以白婴早前就把一包金银珠宝从城内撒到了安溪河。二人行至河畔,珠宝回收了一半。白婴没有准备河灯,也没有许愿灯,是以只拉着楚尧站得远远的,在小树林里观望河两岸祭奠英灵的人们。 约莫这场面沉重,白婴又藏了离别的心思,整日里没个正经的人这会儿表现得格外沉默。她不开口,楚尧谢天谢地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 西北的三州,有首民谣,自数十年前两边开战,演化至今,已是人人能够唱诵。数不尽的河灯顺流而下,风声如泣附和着哀婉的曲调—— 国有难兮,军士泱泱。旌蔽日兮,敌若云荡。首身离兮,壮志不竭。终刚强兮,敌不可凌。魂魄毅兮,傲为鬼雄。 白婴的印象里也有这首小曲。但她记得不全,又怕楚尧察觉出端倪,只能在心中默默吟唱。 唱词一遍又一遍响彻夜空,河灯上书尽了生死离愁,道尽了人世悲欢,都盼着英雄泉下有知,早日安息。慢慢地,有人点燃了许愿灯。许愿灯攀上穹顶,自三五盏逐渐浩荡,如星辰密集,将一方天幕照得亮如白昼。 白婴抬起头,注视着那些徐徐升起的愿景,轻声说:“宝贝儿守边境安稳,护三州百姓,虽如今世道不济,好在百姓心中,始终惦记着你这位大将军。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护他们,他们也敬你爱你,宝贝儿见此一幕,是否别有感慨?” 白婴歪着脑袋看过去,还俏皮地眨了眨眼。她无比期待看到楚尧感动流泪的场景,可她一定睛,只见银白月色下,树影如魑魅魍魉,笼着楚尧一袭黑衣。他身处暗处,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他闻言,对上了白婴的视线,清清冷冷,既无喜色,亦无感动。 大宝贝果然够稳。 白婴想了想,生怕他是打仗落了病根,不仅耳朵背,还眼神不好使,于是赶紧指着其中一盏许愿灯说:“你瞧,那上面写着‘愿楚将军无病无灾,身体康健’。” 楚尧不语。 “还有那一盏,写着‘愿楚将军早日平定西北,结束战乱’。” “还有这个,‘希望楚将军升官晋爵,荣耀加身’。” “……楚某看得见。” 白婴一不留神咬了遭舌头,痛得花容扭曲地说:“你看得见?那你怎么是这样一副神情呢?” 楚尧抿紧唇线,凉凉道:“那么,女君认为,楚某该是怎样的神情?” “就不说让你感动到猛男落泪了,可多少该有些动容吧?” “呵……”楚尧低笑,“女君怀疑楚某眼神不佳,不若你去河对岸。” “然后呢?” “然后,楚某射你一箭,让你替我落泪,如何?” 一说起这个,白婴下意识就觉得心窝疼。她伸手摸了摸旧伤处,抬头瞧楚尧正打量她的动作,又尬笑着缩回手来:“宝贝儿说这话,简直让人心痛到无以复加。我把你当心上人,你却时时刻刻想要我的狗命。” “你的脸皮……”话没说完,楚尧自知抨击白婴毫无效果,搞不好还能让她更上一层楼,索性径直转身道,“你热闹也看了,该回医馆歇着了。楚某有言在先,明日无论如何,都要回遂城。” 白婴站在原处不动。 楚尧走了好几步,见她没像牛皮糖似的黏上来,回首道:“你还要耍什么花招?” 白婴捂嘴:“呀,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家宝贝儿不愧智勇双全,胸有沟壑,天选之子,举世无双!” 被戴了一连串大帽子的楚将军不为所动:“恕楚某不奉陪。” 白婴:“就最后一个地方了,将军祠,宝贝儿来都来了,何妨陪人家再走一程?” 谢邀,不去。 楚将军完全懒得回答她。 白婴撒娇:“宝贝儿,大甜心,尧尧。人家好不容易体验一回风俗民情,你怎忍心拒绝人家呀。再说了,夜黑风高的,我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生得美,还孤身走夜路,多半会被人掳去当压寨夫人,你当真忍心?” 非常无情的楚将军:“对,楚某忍心。” “你要这么不讲情分,那我只好……”白婴眯起眼睛,抄手道,“此地往西两里路,还有耳坠、珠花、扳指、手镯有金也有玉,还有数锭银元宝。” 她话音刚落,下一刻,楚大将军的双腿已经不受控制的转向了西边。 这女人,该死的钱多! 二人路上走走捡捡,到了将军祠,白婴那一袋物件差不多拾了回来。其中少了几样小东西,她也没告知楚尧。楚尧本不想入内,无奈白婴拉拉扯扯,撒泼打滚,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楚将军只得暂时依了她。 进了大门,白婴把那袋东西随手放在门后,再把两扇门仔细锁上,这才拉着楚尧的衣袖往偏院走。楚尧半点不留情地拂开她,缓步跟在她身侧。 主院里供奉着镀金身的将军像,大抵这寓意对楚尧的身份来说有些不吉利,白婴经过时,并未多作停留。她边走边道:“我刚才想过了。” 楚尧等着她的下文。 “你不感动呢,也无可厚非。” 白婴摸下巴:“毕竟嘛,这些年上到天子,下到小儿,都晓得你是山河脊梁,百姓们为你祈福,你估摸也见得多了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以上内心毫无波澜,我能理解的哈。” 楚尧一时无话。 他不吭声,白婴便侧过头来盈盈浅笑:“我就不一样了……” 白婴意识到口误,她忙不迭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这些年在十六国无依无靠,当然要学会揣摩人心。要能揣摩别人的心,更要能揣摩我尧尧宝贝的心。” “哦?”楚尧反问,“那女君揣摩到什么了?” 白婴没答话,一个闪身绕到楚尧背后,旋即伸出手臂踮起脚,蒙住他的双眼。 “做什么?”楚尧道。 “听见了吗?”白婴领着楚尧往前走,悉心叮嘱,“小心门槛。” 二人双双跨过,再走不远,白婴松开手去。入目之处,景致瑰丽,俱是一片灿烂的红。 楚尧微微一怔。见这四方院子里栽着一株参天老树,曲折的回廊挂满了灯笼,地面铺着红烛,只留一条小道,从楚尧落脚处,延伸至那树底下。数不尽的红飘带悬于枝头,底部系着的骨铃,任风一吹,铃声清脆,悠扬天地间。 他双耳有疾,平素里若不辅以内力,便是有人在他跟前说话,他也听不见。是以从一开始,他根本没料到,这院子里会挂这么多的骨铃。 雁回山的骨铃,每一根都是牵念。 白婴喃喃道:“宝贝儿听过雁回山的传说吗?” “军中素有耳闻。” 白婴自然知道他是听过的,但还是要按步骤重复一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骨铃寄托着女子的思念,希望远征的丈夫早日归家。还有另一种说法,盛朝时期,年年战乱,有高僧大德收埋路边骨,制成骨铃,悬于庙中,日日诵经超度,望逝者早登极乐。后来漫漫年月,骨铃成了亡者象征,若亡者挚爱之人用红飘带系上骨铃,则为一份牵念,是盼魂归来兮。他日黄泉之下,二者亦能凭借这份牵念,再次重逢。” 白婴深情款款地看着楚尧。 楚尧道:“这种说法,楚某听过。” 白婴深感欣慰。 楚将军话锋一转:“就不知女君是否听过此种说法的后续。” “还有后续?”白婴睁大了眼。 楚尧颔首道:“人死渡忘川,忘川有一船,地府魂灵皆无重量,方可登船渡河。可若人间的牵念太重,挚爱之人不肯放手,魂灵便有了重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困于忘川河畔,非得那个人来了,才可入轮回。” 白婴认真审视着楚尧的表情:“你是不是在诓我?我见多识广却没听过有这种说法啊!” 楚尧负着手望天,表面上一副正大光明,唯有眼底闪过丁点讽刺,阐述着一句话——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6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