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婴话匣子一开,三寸不烂之舌就翻出了花样:“说起来,关于打劫这事儿,你们都护府是肯定没经验的。不过不打紧,有我在,保管你们吃不了亏!” 李琼深表不屑:“尽干猪狗不如的事,还挺骄傲。” “话不能这样讲,俗话说得好,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只要你肯脚踏实地好好干……” “你等会儿?哪儿来的七十二行?我要没记错,俗话说的是三百六十行?” 白婴掰了掰指头:“哎呀,你这糙汉子咋那么‘虎’呢?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你看我家尧尧都没反驳我。” 楚尧深吸一口气,不想搭理白婴。 李琼也翻了个白眼,转向另一个方向。 白婴继续道:“这打劫呢,江湖黑话叫‘打鹧鸪’,事先得踩盘子。你们待会儿要是一个不留神,搞不好就要泄漏身份去。当然啦,打劫的道道三天三夜也给你们讲不完,以后有空,我再慢慢教。” 谁要你教! 李琼忍不住,恶狠狠地瞪了白婴一眼。 白婴埋着头,手上也不知在搞什么小动作,嘴上还不歇气道:“总之呢,等镖队出现,你们都别动,让我先说骚话……” “啊不,让我先说江湖话。”白婴吧唧道,“记住了,五字精髓,猥琐,别嘚瑟。抢了货就跑。一般的山匪都不跟镖局正面‘刚’。我们既然做了,就要做得……” 楚尧打断她:“你又在吃什么?” 白婴仰起脸来,包了一嘴的草。 楚尧默然。 李琼瞅向白婴手边一个拔了草从而留下的小土坑,内心也是备受震撼。 白婴还好似生怕楚尧不让她吃,三下五除二就把剩余的草塞进嘴里,直到两边腮帮子高高鼓起,模样滑稽好笑。 楚尧闭了闭眼,冷静地望了遭天。 白婴嘿嘿一笑:“反正,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诸位,打劫必须要低调。” 无人接她的话。白婴也没指望有人同她一块儿插科打诨,她乐得自说自话,左右闲着无事,她愣是把十六国其他两位王君的私事翻了个底朝天。她一面叭叭个不停,一面百无聊赖地用手去刨起先的小土坑。楚尧用眼角余光觑见,那坑在她的手底下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然后…… 白婴拎住了一根拇指大小的胖虫子…… 楚尧的眉心一跳。 下一刻,白婴的两眼蓦地绽放出惊喜的光芒,就在身边人呆若木鸡的注视中,她果然故技重施,大有把虫子扔进嘴里的架势…… 楚尧一把擒住她的手腕,闷声道:“你不要命了?这是沙蛭!” 白婴眨巴眼:“我知道呀。” “你有多少血够它吃的?你这什么东西都往嘴里放的毛病……” 话至此处,楚尧赫然收了声。他的眸色刹那间阴郁下来,仿似盛夏时节雷雨交加的前奏,带着黑云压城的胁迫感。白婴对危险的直觉向来敏锐,有那么短短一刹,她觉得,楚尧是真心想要她的命。 她从他的目光里,甚而能辨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残虐。只是等她稍作细看,他却又恢复了不动声色的神情。他甩开白婴的手,沉默须臾,矮声道:“女君的试探,可以到此为止。再进一分,则是自寻死路。” 白婴明白他意指什么。 他以为,她在模仿。模仿他的义妹,模仿年幼时的白婴。 她这什么东西都往嘴里放的毛病,归根结底,得从她七八岁那会儿说起。 白婴的幼年时期,用一个字总结:惨。 用四个字总结:惨绝人寰。 先撇开过于复杂的经历不说,总归,那时她常常饥一顿饱一顿,久而久之,她对吃东西生出了一种病态的执着和依赖。到得她九岁那年跟着楚尧入了将军府,突然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她也仍是怕极了饥饿,每天十二个时辰,约莫有十个时辰她的嘴里都塞着食物。 楚尧疼她宠她,总让府上的厨子变着法儿给她做好吃的,活生生把她从一个瘦骨嶙峋的小丫头喂成了圆滚滚的胖球照顾白婴的婶婶还劝过楚尧,说女孩子家家不能吃这么多,否则继续长下去,将来找不到好人家。彼时楚尧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找什么好人家,我不就是好人家吗?” 此后,婶婶再没劝过白婴少吃。 这一来二去,白婴被他惯得毛病越发严重,已到了夜里梦游胡乱啃食的地步。楚尧生怕她出岔子,有一段时间干脆在她睡着后,便锁上她的房门。白婴找不到吃的,迷迷糊糊就去啃桌子腿,结果很不幸,把门牙磕掉两颗。 次日早上楚尧来开门,白婴坐在镜子面前嗷嗷哭。彼时也不知楚尧在想什么,二话不说,转头就走。白婴还以为他嫌弃自己没牙的样子,跟上去想讨个说法,结果刚走到楚尧门前,就听里面传出了激烈的打斗声和争执声。 吵的什么白婴给吓忘了。她年纪小,那阵仗又大,当场就把她震得三魂少了两魄。还是身为楚尧伴读的赵述及时出现,把打着哭嗝的白婴哄回了房里。她想和楚尧绝交两天,可还没过夜,楚尧就给她做了不少好吃的送来。美食当前,加上她对楚尧深厚的依赖,很快就把磕掉门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那晚过后,楚尧再也没锁过她的房门,而是每夜悉心守在她床前,给她唱一首五音不全跑调能跑到隔壁老王家的小曲儿。 白婴听得欢喜,楚尧唱得尽心,两个人非常和谐。 其间,白婴还咬过楚尧的手腕一回,醒后她看到那一圈血淋淋的牙印,哭得差点厥过去,比伤了自个儿还难受。约莫是太怕伤害楚尧,没过多久,她这强迫性吃东西的毛病,便痊愈了。 直到…… 奉安二十七年,他亲手杀她…… 白婴陷在旧事里难以自拔,眼底白雾氤氲,几乎是脱口而出:“将军认为,我在试探什么?” 楚尧不作答。 “怎么,我惹将军忆起故人了?” 楚尧还是不应声。白婴无趣得紧,方才起伏的心绪也慢慢平和下来。她用手掌遮住强光,瞄了眼穹顶。午时未过,日头当空,正是一天里最晒的时刻。她长年累月见不了几回太阳,导致皮肤都白得显病态,乍然晾在野外这么久,多多少少有些难熬。她的喉咙里干得像要冒烟似的,她努力咽了几口口水,瞥见楚尧腰上挂着一只水囊,伸手便要去扯。 楚尧摁住她道:“做什么?” “我渴,要喝水。”白婴说得大方坦诚。 楚尧想了想,侧首道:“李琼,你去找……” 白婴:“我就喝你的!” 楚尧锋利的眼刀,虽迟但到。 白婴也不怵他,迎着他的视线说:“你是我的宝贝儿嘛,我只想喝你的水囊。你也看到了,我将将吃了那么多树皮和草……” “那是我叫你吃的?” “不是。我就想强调强调,我现在特别渴,你要是不给我喝水,我会暴尸荒野,一尸两命。” 偷听到墙角的诸位士兵心中疑惑:孩子这梗,难不成是真的? 楚尧气不打一处来:“白婴,你不要得寸进尺。” “哪敢呀,人家分明就是挣扎求存。您一个将军,怎么能虐待投诚的弱者呢?还是说,您的水格外金贵,是要……”她吐字越来越慢,还故意带着点拈花惹草的笑。 楚尧一听就知道她这话的苗头不对,为了把她飙荤话的趋势遏制在摇篮里,他想也没想,扯下水囊就塞给了白婴。 白婴乐得前仰后合,诚心地夸道:“宝贝儿,你真是个好人。” 楚尧觑她一遭,懒得接她的话茬。他到底还是低估了白婴,原以为上午的事,能令她长长记性,学会本分老实地当个俘虏。现下看来,“本分老实”四个字,用在她身上就是一种讽刺。好在只要能让白婴闭嘴,损失一个水囊,也算不上什么。 待得白婴笑够了,她便扒开塞子,“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水。楚将军刚断定她唠叨了大半炷香,后面怎么着也该歇歇了,不料,白婴喝完,抹了把嘴就喊:“宝贝儿。” 楚将军的眼皮子一蹦跶。 她凑近些许:“宝贝尧尧。” 楚将军想打人。 白婴不知死活:“你瞧。”她伸长手臂,把水色莹亮的囊嘴递去楚尧面前,“我们俩……是不是间接亲吻了?” “哎呀,人家好害羞。”白婴极其浮夸地捂住脸,耳尖上还当真泛起了薄红。 周围众人倒抽一口凉气,纷纷为她的勇猛暗自惊叹。 楚尧忍了忍,忍了又忍,接连做了三次深呼吸,告诫自己留白婴有用,才把打死她的想法一再推迟。他看了看白婴云淡风轻道:“女君经常脸红,是病。” 白婴的动作一滞。 楚尧:“应是积食内热,上攻于面。此症状多伴随有腹胀和口臭。” 白婴的笑容垮了一半。 “若否,就是五脏有损,气血郁结,多半活不久,要趁早治。” “你……” 边上的李琼“扑哧”一声笑出来。 楚尧继续道:“另外,女君还记得楚某早上骑的战马吗?” 白婴一脸娇羞:“讨厌,不就是共骑一匹马吗!” 楚大将军无语。 他第四次深呼吸,幽幽道:“那马随我征战沙场,着实感情深厚。楚某带这水囊,是给它解渴用的。女君和战马间接亲吻,滋味如何?” 一击,致命。 白婴惨烈地按住了心窝。 士兵们再是憋不住,接二连三地笑出声。 正在两个人口舌较劲的当头,远处商路,终于传来了浩浩荡荡的脚步声,乍一听,便知人数不少。楚尧一扬手,所有人当即收敛笑意,训练有素地取出备好的面巾,盖住了真实面容。 没配备面巾、水囊和武器的“三无”白婴,兀自拉起衣袂,有样学样地挡住脸。她聚精会神地打量着这支渐行渐近的队伍,与她昨夜估计不差,这些人的人数在一百五上下,皆作镖师打扮,统共护着十一辆马车前行。每辆车上有两个封好的硕大木箱,插有三角旗,正是“龙腾”二字。 龙腾镖局立足梁国沿海,闻名天下。叶云深请他们押送火器,本是无可厚非,可白婴打从第一眼就觉得,这事有蹊跷。她武艺不精、四肢不勤,却是格外擅长观察,直觉也比普通人准确。这些人步调轻盈沉稳,眉宇间隐含肃杀气,不像是时刻防备的护镖者,倒更像是挖了陷阱等着猎物进坑的捕猎者。白婴脑中灵光一闪,顿时反应过来,她中了叶云深的计。 她在算计叶云深,叶云深也在防着她叛变。 他们都不信任彼此。 白婴把叶云深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另一厢,楚尧也察觉到底下的人不简单。他眯眼看向白婴,一股凉意顷刻就爬上了白婴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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