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插科打诨,出了主院。 正值府兵换岗,白婴轻车熟路地带着向恒避开人多处,偷偷摸摸进了议事堂。两人绕过前厅,进到后面一间相对隐秘的偏室,室内摆放着一张偌大的沙盘,三面墙边置有书架,其上有历朝历代的史书与兵法。向恒闷头翻书架,白婴就看似游手好闲的玩沙盘。 等到半个时辰过去,向恒一无所获,眼看天色渐晚,他不由得急道:“你别,玩了!待会儿,楚尧该,回来了!” 白婴拿着一面小旗子也是心烦意乱,嗔怪道:“这谁布的阵,也忒难破了,不是存心为难我这个西北第一美人儿吗?” 旋即,她退开一步:“我看多半是你姐夫使的坏,来,发挥一下你的光和热,把这沙盘给劈了。” “劈了?”向恒惊道,“这一剑,下去,会被人,发现。” “可不就是要人发现吗?我等着赵述来给我解释呢。赶紧劈,晚了搞不好你姐夫心生悔意,不让咱俩进地下城了。” 她话已此处,向恒也不再多问,拔剑出鞘,一招下去,沙盘就裂成了两半。随着沙盘碎开的声响,二人背后的那堵空墙,自上下而分,现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来。白婴瞄了一眼,随手端起烛台,当先要进入。向恒下意识将她揽至身后,把剑收好,抢了她前面的位置。 视线里,一道石阶漫无尽头地向下延伸,除却白婴手中的丁点光亮,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二人的鼻息里充斥着一种古怪的气味,越是往下走,越能分辨,那是经久难以驱散的腐臭味,其中夹杂着潮湿的木头味。 白婴在血池里泡过两年,倒是不难适应。向恒本想捂住口鼻,回头觑觑白婴一脸的淡定,他又顽强地把手放了下来护在白婴身前。 走至半道,白婴觉着这空间过于静谧,衬得两个人的脚步声更添诡异,索性找话道:“我这会儿回想起来,有一个特别不好的预感。” “什么?” “我跟你出府那一次,指不定,你姐夫压根儿是故意的。” 向恒不解:“什么,意思?” “他兴许猜到了我在暗中筹谋什么,是以顺水推舟,让我去做这件事。往好的方面想,他还不知道我的最终目的,往坏的方面……我……我都有点不敢想。他早几年明明没这么重的心机呀,怎么八年过去,就逆天到这个地步?能打就算了,关键还能谋,这样下去,我怀疑不是皇帝想搞死他,是他想搞死皇帝。” 向恒在白婴看不到的角度翻了个想上天的白眼,说:“你,夸归夸,别吹捧,上天。也不怕,摔死他。” “呸呸呸,你这狗崽子嘴里怎么吐不出象牙呢。”白婴有理有据道,“那个疯汉出现在狗尾巷,就是一个信号,证明他晓得你在狗尾巷里藏了人。这三州是他的地界,叶云深有山鹰,你怎知楚家军的斥候都躲在哪儿?” 向恒思忖须臾,顺着她的话问:“那若,他真要,造反,你待,如何?” “如何?”白婴苦笑,“我也不知该如何。我只知晓,我不想让他走上绝路,我也不想……” 后续的说辞,她没道尽。向恒暗暗叹了口气,多多少少猜到了白婴真正的想法。 行了约莫一刻钟,石阶走到了底。白婴按照图纸的位置,在右边坑坑洼洼的石壁上摸索,触到一个凹处的机关,再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拧,入目处登时变得明亮。二人的视野随之开阔,一个偌大的地下宫殿出现在眼前,四壁的琉璃罩中燃起磷火,映得方圆亮如白昼。数根巨大的圆柱直直矗立,生生开辟出另一番天地来。 二人瞠目结舌,俱是震惊。 此地若单单只有四年工期,无成千上万人聚力,决计达不到这等的壮观。白婴屏息凝神,隔了好半晌,方举步前行。 整个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二人轻缓的呼吸声和脚步的回响,撇开下来的通道,再无其他出路。白婴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这地宫建得天圆地方,大气磅礴,用来屯兵伏击,确实再合适不过。 她想到这儿,便又忍不住要夸楚尧:“将门之后果真不是吹的,能打能谋都算是基石了,你瞧瞧他这机关造诣,简直是非常人能及啊!” 向恒咬住后槽牙。在她眼里,楚尧就是哪哪儿都好,会五行八卦,会追踪打架,现在又多了一项绝技。 向恒再比比自身,相当不服气道:“不就是,挖土,谁不会?” 白婴一噎,转头对向恒慈祥道:“年轻人不能只习武不看书,这是不对的你知道吗?将来万一你跟人骂街,人家嘴皮子翻快了你都听不懂意思,你说多尴尬?” “白婴,你!” 白婴飞快地跳开两步:“好了好了,教你骂街……呸,教你读书的事儿咱们以后再说,你看,图纸上有标注,这儿理当是有条路的,可我怎么没见着呢……” 向恒稍稍凝神,嗅鼻道:“这里,臭味,更浓。” “我也嗅到了,但不知从哪儿飘来的。” 向恒往前数步,用剑指向正面的石壁:“在里面。” 白婴闻言,神色一沉,当即去找此处的机关。 花了一炷香时间,向恒发现地面有一块砖石与其他不同,足下聚力狠狠一踩,那百丈的高壁便像偏室里的墙面一般自中间横向分裂,恍如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发出沉闷的轰鸣。 二人捂紧嘴鼻,挡住铺天盖地的灰尘。两扇石门嵌进壁中,再静候半刻,待黄霾散去,双目清明之际,一眼望去的景象,使得白婴这见过尸骨成山的人都骇然色变。 两万…… 这个数瞬间占据了她的思绪。 隔着这一扇门,即是地狱之景。累累白骨散乱的堆叠在一起,墙面、地上,到处是风干的血迹。没有几副骨头是完整的,大小不一的头骨、躯干,零零散散的遍地皆是。 原来,埋了两万人,是这个意思…… 白婴只觉眼前发黑,好像被人死死扼住了脖颈,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依稀看见楚尧的两张面孔。 一张是世人所称颂的英雄,他牺牲白婴,救下一百一十九人。在前线日夜不休地抗敌,教她人生立世,当俯仰无愧山河未靖,当以身赴国难。 而另一张,则是沉沦在黑暗里的修罗之象,他屠戮一百一十九人,在这地下城造就出尸山血海。 白婴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楚尧。既然要她堂堂正正地活着,又为何让她目睹这一切,执意摧毁她的信念。 白婴双目赤红,紧握成拳的手微微战栗,指甲几欲掐进皮肉里。 向恒正想出声唤她,急促的步调自通道内响起,一人飞身而下,惊慌失措地喊:“安阳!” 向恒当机立断,拔剑指着那人:“都护府,欺世,盗名!该杀!” 赵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涩声道:“安阳,你为何……在此处?” 白婴沉默了良久,久到所有表情都在她面上淡漠退去。她回过身来,麻木地面对赵述,唯有眼底染着一抹妖冶的红。 “两万……这里,是两万人吗?” “安阳……” “楚尧做的?他是怎么办得到,安生于如此多的尸骨上?不对……他不是楚尧……”白婴晃了晃神,继而瞳孔骤缩,幽幽道,“我早该料到的,现在这个人,他根本不是楚尧对不对?楚尧不会如他这般,行事狠戾,不择手段。哪怕……哪怕楚尧旧年在京中时,恣意恩仇,可他绝不会伤害无辜。你看,那里面的骨头……” 她说不下去,稍是一顿,茫然地问:“他是谁?是影族之人吗?我听说,这个部族能任意变化外形,所以,他手腕上那道疤,也是模仿出来的?” 赵述面露惊异:“你……你怎么……” 白婴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有那么一刹,她好像被打入了无底深渊。没有止境地下沉,看不见光,看不见底。白婴的双目变得呆滞,愣怔地往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问:“楚尧呢?他在哪儿?你带我去见他。” “安阳……”赵述低声唤她,眸中顿时也起了氤氲。 白婴停下来,歪了歪头,忽而想起一句话,便喃喃念出来:“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获救……这是,楚尧教我的。” “安阳,你听我说……” “楚尧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他不在了……你们,合起来,用一个替身,诓骗天下,诓骗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白婴埋着头,笑得格外尖锐刺耳,落进旁人的耳里,又生萧索苍凉之意。 “你们……怎么敢,啊?赵述,看我被一个替身耍弄得团团转,看我不计较你们曾经牺牲过我,捧着一颗血淋淋的真心,欢欢喜喜地去讨好他,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滑稽?特别的……可笑?” “安阳,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你告诉我,楚尧他,在哪儿?”声音陡然拔高,白婴一身戾气,只手探出来,掌心里竟已是掐出血的殷红。 赵述尚未开口,向恒急上前喊道:“白婴!冷静!” “冷静?要如何冷静啊……我甚至不知道,我面对的,究竟是人是鬼,他是怎样一个……”她切齿地用了“怪物”二字。 赵述闻言,身形一僵,压着嗓子道:“安阳,你不该……这样说他。” 白婴听不进去他的话,眼睛分明逼视赵述,话却是冲着向恒说:“走,离开这里。今夜都护府,不得安宁!” “白婴!” “安阳!”赵述脱口道,“从小到大,疼你宠你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将军,也不是楚尧!他的的确确,就是如今在你眼前的人!” 白婴呆住:“你说……什么……” “你能来此,想必是他故意给了线索,是吗?” 她没回答,向恒便替她道:“是。” 赵述明了地点点头,苦笑道:“罢了,他既不想瞒你,便是要还你一个选择。当年事,你也该晓得真相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赵述转身前行。白婴抿抿唇,正要跟上,向恒一把拽住她的袖口,担忧地看着她。她苍白的脸上没有半丝血色,唇角还生硬地挤出一个笑来,反而宽慰向恒道:“我没事。你……先离开都护府,等明日……” 话至此处,白婴拧了拧眉。她不确定这一去所听所见,是否是她能够承受的范围,若她当真失去理智,有没有明日恐是说不准。索性跳过前言,白婴径直道:“你等我消息。” 向恒死死拉着她,眼眶通红:“我陪你,一起,不好吗?” 白婴摇脑袋。 向恒咬了咬下唇,齿间溢出了腥味。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片时刻备在身上的鲛纱,替白婴缠好了伤口,道:“答应我,别冲动。” “好,我尽力。” 一言落定,白婴拂开向恒的手,随着赵述一道,沿石阶而上。二人走出议事堂,意外看见“楚尧”负手站在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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