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梅韵好似并不在意,她闭了眼,又随口问:“你见着鹿鸣院那两个了?” “嗯,”珍珠继续替她通头,笑道,“我喜欢大的那个,敦厚老实。小的傻,脸色也不好看。真是笑话,叫她一声表小姐,是咱们府里抬举,她倒真把自个当回事了,那眼珠子朝天,也不怕让太阳给灼了。” 尚梅韵又沉默了。 珍珠忙道:“二奶奶,我又多嘴了,该打该打。” 尚梅韵回神,抬手拦了她往自个头上插钗,淡淡地道:“行了。在外头注意着些,出了事,我不一定护得住你们。” 奶奶嫁过来,几年没生养,珍珠哪能不知道她处境,再次服软认错:“都是我的不是。奶奶,二爷不留房里,夫人那样说你,为何不……” 尚梅韵抬手,止了她后话,垂眸道:“我的事,不必你们替我拿主意。办好差事,不然……我送你回去。” 珍珠惊骇,忙跪下。 尚梅韵站起身,盯着侧窗,冷声道:“出去吧,叫琉璃收拾几件我的春衫,体面些的,送去给那对姐妹。” “是。” 珍珠爬起来,垂首退出去找琉璃。 尚梅韵独自留在房里,盯着时辰钟,等到了点,深吸了一口气才迈出门。 鹿鸣院里,莒绣捧着珍珠送来的小箱子,连声感谢,要请她往屋里坐。 珍珠知道她家贫,不想饶她的东西,便推脱道:“我就不坐了,奶奶那边还有差使。你们来得晚了些,府里这季衣裳已经发出去做了,没赶上趟。这些是奶奶的衣裳,你们也不要嫌弃,都是没上过身的,料子也不差。” 莒绣忙道:“不会不会,二奶奶是好意,我们感激不尽。不知……二奶奶她何时得闲,我想过去道个谢。” “那倒不必,奶奶管着府里这些事,忙得脚不沾地。这会子,又到上房伺候老太太用饭去了,很不得闲。她让我悄悄送来,原就是怕多生周折,劳动大家。所以呀,你只管收着就是。” “劳烦姐姐替我转达谢意。” 珍珠自个爱笑,也喜欢带笑模样的姑娘,和和气气地福礼道别。 莒绣抱着箱子,去了美绣屋里。 美绣懒得对个丫鬟客气,躲在房里,见珍珠走了,这才拉开门,一脸期待问:“什么好东西?快拿来我看看。” 珍珠说是送给姐妹俩的,莒绣自然不会独吞,走进去,把箱子放在了桌上。 美绣迫不及待掀了盖,一见衣服料子便喜笑颜开。 光滑亮丽,颜色鲜嫩,这是好东西呀。 她眼疾手快挑了上边两件就往身上比划,刚要道“我要这个”,半道又只能改口:“我衣裳够穿了,都给姐姐吧。” 她竟忘了,那二奶奶瘦削高挑,量体裁的衣,怎么会合自个的身形? 她胃口好,体量圆润。这衣窄了,这裙也长了。 到底不死心,她把箱底几件都扒拉出来比划了一下,又沮丧地全塞回去。 绸缎漂亮却易皱,莒绣心疼地把每一件重新理好,再确认一次:“你不留一件吗?” 衣服虽好,改来改去,麻烦不说,一般也改不出个好样。出门前,娘给她做了好几身,美绣并不缺体面衣裳,摇头道:“不了,我衣裳够。” “那好,我先回屋了。” 莒绣盖上箱子,抱回自己屋里,按母亲教过的法子,和冬儿一块动手,把这些衣裳,一件件用白布覆盖再熨平,再隔着薄纸包起来收好。 她和二奶奶身量差不多,应是能穿的。 衣服放平,她心里难平。 美绣连这样的衣裳都只寻常惦记,可见婶娘为她预备的,衣料也是和这些相当的。还有那匣子玩意,婶娘娘家殷实却不是巨富,嫁妆在农家算体面,但不至于能和一个大富人家的奶奶一般开支。由此可见,姑奶奶和母亲挣的银两,只怕大半是进了叔婶的钱袋子里。 这世间,先是出身不公平。同门出身,又有不公道。 可是,不平又能怎样? 从来都是这样的体统。孝道压死人,母亲不想不愿,也不得不服从祖母安排,日夜做活熬坏眼。祖母偏心眼,她们不能反驳不能置喙,只能默默承受。 唉! 因老太太有言在先,省了晚膳前那一次问安。 美绣关了房门,莒绣便安心留在东厢做针线。 明儿是在众小姐们跟前头回露脸,她在今日送来的衣裳里挑了件最不起眼的沙绿外衫,下身选定那条绿妆花绒裙子。 她本没有首饰,临走祖母塞了几样给她:一枚银莲花挑心,一对鎏金簪花,一枚银蝴蝶钗,一对金丁香,一对银丁香,一对银耳坠。 她留出银耳坠并蝴蝶钗备用,早早梳洗睡下。 隔日一早,冬儿进屋伺候时,她已完全清醒。有冬儿打来的热水,比往日冷水浇面舒服了不少。 冬儿忐忑道:“莒绣小姐,你想梳个什么样式的头,奴婢……会的不多。” “小髻吧。” 冬儿松了口气,飞快地替她通头挽发。 主仆都不是多事的人,行事飞快,待收拾完毕,时辰尚早。 “你到对面去看看,不要多话,有事回来同我说。” “是。” 美绣果然没预备好,冬儿满脸为难不便说出口,莒绣一见她这神色,起身去了对面。 春儿手抓梳子,背靠着墙满脸无措。 美绣单手捂头,指着她在骂。 莒绣闭目,长吐一口气才睁眼阻拦:“美绣!再有不到两刻便卯初了,你是打算头一天就出丑还是好好梳洗?” 美绣收回手,满脸委屈道:“姐,她笨手笨脚,扯断了我头发,疼死我了。” 春儿跪地,含泪解释:“是奴婢的不是,只是……方才小姐凑巧转头,才……” 美绣粗暴打断,嚷道:“怎么,梳不好头反倒是我的错了?姐,我们换个丫头,你这个老实。” 冬儿脸色一变,立刻看向莒绣。 莒绣面无表情拒绝:“梳头断根发,是什么大事。坐好!” 美绣不情不愿坐下,原以为堂姐会亲自为她挽发,等来的却仍是那笨丫头。 “春儿,过来做事。” 莒绣不敢走开,盯着春儿替妹妹梳妆好,再叮嘱一声:“带上帕子。” 春儿手脚并不笨拙,飞快地挑出个漂亮匣子,盛了挑出来的那一沓帕子,低眉顺眼跟在总算记起正事匆匆往外走的美绣身后。 冬儿瞧一眼她,暗自松了口气,也抱着匣子跟上了莒绣。 因耽误了些时辰,她们到的时候,离卯初不到半刻了。前头刚落了帘子,显是有人进去了。 打帘的丫头传了句“张家表小姐到了”,话音一落,便打起帘子让她们进去。 里头一个十八九岁的稳重丫鬟接引,柔声道:“奴婢菡萏,表小姐安。老太太还在梳洗,两位小姐请到偏间等等,另几位表姑娘都在的。” 莒绣忙道:“不敢当,多谢菡萏姐姐。” 菡萏笑笑,领着她们往右走,穿过暖阁,到了偏间,果然待着几个妙龄姑娘,一见姐妹俩,站着的几位都好奇看过来。 “菡萏姐姐,这两位妹妹是?” 菡萏站定,指着莒绣美绣,一一介绍道:“回范姑娘话,这是莒绣姑娘,这是美绣姑娘,姓张,是咱们府里的亲戚。老太太才派人接来,让姐姐妹妹们一块热闹热闹。” 她点明了张家姐妹的身份,转头又走到方才发问的姑娘身边,亲亲热热拉了她胳膊道:“这是范姑娘,大姑奶奶家的千金。” 范姑娘主动道:“爹妈随意给取了个名,范雅庭。出自‘雅致装庭宇,黄花开淡泞’。” 能识几个字已是不易,姐妹俩哪懂诗词,只能笑着点头不语。 等莒绣美绣和范姑娘见过礼,菡萏再指着离范姑娘最近的一对姐妹道:“这是三姑奶奶家的云珊姑娘和云瑚姑娘。” 两对姐妹互相见礼。 菡萏离开范雅庭,走到侧坐在炕角翻着书册的姑娘身后,轻拍了她肩头,柔声道:“方姑娘,来了两个新姐妹,你待会儿再看书罢。” 方书音眯着眼看向时辰钟,皱眉收了书,站起身,随便拱手一礼,不冷不热道:“在下方书音,有礼了。” 菡萏笑道:“方姑娘,快别这样了,要是老太太瞧见了,非得训一通不可。好好的姑娘家,学那男人做派,可不美咯。” 方书音不怒不驳,正经福身再道:“我是方书音,两位妹妹好。” 莒绣美绣上前两步,离得近了再福身,齐声道:“方姐姐好。” 菡萏耳尖,指着门帘道:“外头来了人,想来是家里几位姑娘到了。老太太昨夜走了困,今儿起晚了些,你们一处坐坐,说会话也好。” 她出去不过几息,很快领着韦府几个小姐和表小姐佟清浅过来,又和莒绣姐妹互相介绍了。 一屋子姑娘,除八小姐尚幼,其余都在朝廷卿定的婚育年龄上下,大家心思难免有些微妙。 前朝旧事,指腹为婚的都有。到了如今,楚王爷二十年如一日,不走寻常路,上书提了新议。 皇上一贯倚重偏爱,随即照他的意思下令:不论王公贵族与平民百姓,凡儿女亲事,须慎之又慎。未满十五不许定亲,定亲两年内必须成亲。退亲需得官府介入,那些嫌贫爱富之辈,想另攀高枝,哼哼,不剐一层皮是断不许退的。 有心要结亲的,允许私下互相授意,但不许在明面上宣扬,不许早于十五写婚书。免得动静大了,偏事不成,坏了双方名声。 因着这条规矩,婚育年龄便较过去要晚上一些。譬如这佟清浅,若在前朝,十八岁还未定下婚事,只怕要羞煞了。现如今,十七八岁未嫁的,多了去了。她对婚事不上心,家里拗不过她,只能慢慢挑。 再如这董云瑚和韦曼琳,十五岁,正好过了线,早挑才能挑得久,挑得久才能挑得好,父母家人也上起心来。 谁不想嫁个万事如我心意的夫婿? 可光这府里,就坐着一屋子,京城之大,又有多少待嫁的姑娘呢?
第5章 得亏珍珠姑娘善意提醒,姐姐妹妹们互相见礼过后,范姑娘接收到菡萏一个眼神,招手让侍立在旁的丫头上前,亲亲热热要送点“小礼”给新来的姐妹。 你来我往一番,互相交换了礼,都是些针线玩意,不分贵贱。 走完这一步,大家心里各自懈了口气,老太太也“终于”梳洗停当了。 众小姐们按着长幼鱼贯而入,两两一组依次请安,请安过后又各自站定两旁。 莒绣紧张,还要顾着美绣,好在菡萏贴心地悄悄给她们指了地儿站,才不至于闹出岔子。 正经的韦小姐加表小姐,足有八个,老太太不便留饭,皱着眉头打发她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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