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已经做了自己能想到的全部,义父信他,他也信林沐和李彦明,如果他辜负义父苦心,义父可以觉得他不成气候、甚至放弃他,但他不能为了明日和前程,就背信弃义,抛下此时此地的百姓。 出于道义,李彦明必须劝柴桑以押送粮草为务,而且还要尽力劝、尽心劝,但当他讲明一切,却看到柴桑的坚持时,却深受感动,甚至欣慰。 他活了几十年,游走在各姓皇帝、各路割据势力之间,看惯了你争我抢,看多了乱世之中的人命如草芥,终于看到有人不汲汲于权势富贵,终于看到有人与这个世道不同。 如果最后是他,这个世道真的,要有希望了吗? “义父那边……” “公子,”柴桑刚开口,便被李彦明打断:“你做了你的选择,我也会尽我的职责,哪怕拼上性命,也会将粮草按时送到。”他有他的坚持,他也有他的承诺。 他是激动的,尽管他身上每一丝理智都不赞成柴桑这个决定,但他却对眼前的人充满信赖。他仿佛看见了,几年前那个一身正气的少年…… 已经在澶州耗了一天的功夫,他必须寅夜出发,否则,夜长梦多。与柴桑告辞之后,走了几步,他又折回来,拍了拍柴桑的肩膀,却没有留一句话。 “大哥,你快些修书一封,我即刻出发去开封。”李彦明走后,林沐就对柴桑说。 最开始听说柴桑要他去送信时,他是有些不大情愿的,他更想留在澶州,和柴桑一起,水火无情,他留下,才能放心。可他听了李彦明和柴桑的话,方才觉得自己原先实在浅薄了些。 他这才觉得,柴桑不只是他的大哥,不只是郭公家的公子,也不只是看不得别人受苦的心善之人。 他开始明白,他曾在大哥脸上看到的不甘、看到的悲愤,究竟是何缘由,他是理想派,更是行动者,他痛恨黑暗,但不是祈盼光,而是让自己成为光。 李彦明说,郭公与大哥无血缘关系,却感情最深,他与大哥也无血缘关系,却自相遇之时,就得到大哥的照拂与关爱,他何其有幸! 李彦明、林沐二人相继出发之后,柴桑也立即赶往闵县,虽然嘴上说着不同意、不赞成,但李彦明临行前还是给柴桑留下一小队人马,并再三叮嘱他,尽力而为,不要勉强,更不要逞强。 柴桑总觉得,李彦明有他这个年纪难以企及的智慧。 另一厢的一拨人确实等急了,他们没有马匹,全靠步行,好在两地之间,距离并不算远,于是在天黑之前,他们便已抵达了,但一直等到后半夜,都没人动手。 柴桑到达时,已是鸡鸣时分,若是在往日,天刚刚破晓,天际微露的霞光撒向大地,悄悄的,不过于恣意,也不过分嚣张。 这是一天中最宁静最安详的时光,刚刚起床的人,头脑清明,最能沉下心来做手头的事。 可眼下,天色仍旧漆黑一团,连绵不断的雨模糊了黑夜和白天,淅淅沥沥的声音充斥着人的感官,让人无法忽视,莫名烦躁。 柴桑带去的人与之前大堤上的人汇合,这让凿透石壁这件事,仿佛变得霎时可成。 可现实情况却与柴桑想的不一样,对于他的到来,这些人并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热情,如果这是一支军队,那么显然,军心士气都已跌入低谷。 柴桑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抵触的情绪。这让他这个外来者、陌生人,多少有些尴尬。 “我带来了十几个兄弟,咱们抓点紧,这石壁早一日凿透,水患便能早一日解除。”黑暗是最好的保护,柴桑话音落地,除了雨声,却未有丝毫响动。 沉默、沉寂,没有人说话,无言便是抗拒。 微弱的光亮下,柴桑在寻找九歌和那名男子的身影,他着实不知,在他离开的这几个时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位公子,我等不知公子从何处来,也不知公子究竟为何做了这个决定,我等谢过公子的好意,只是这壁,我等无法下手。” 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立即引来周遭一群人的反应:“对啊,你是谁……”、“你从哪来?”、“为何要管我们闵县的事”、“为何要淹了这山谷”、“无名无姓叫我们怎么相信你”…… 一时之间说什么的也有,九歌闻言,皱起了眉头。 “诸位请安静一下,之前事情紧急,没来得及细说,倒是让诸位误会了。我姓柴名桑,是当今枢密使郭玮的义子,因军务途径澶州,见流民艰难,水患严重,想尽绵薄之力,与当地生民共渡难关。” 枢密使的义子,九歌和南昭容闻言,心里都咯噔一声,有预想他有些身份,没想到大有来头,毕竟枢密使执掌本朝兵权,说句威势滔天也不为过。 柴桑话音刚落,人群中又沸腾起来。 “就算是将军的儿子,偌大一个谷,也不能说淹就淹,淹了这谷,赵姑娘住哪里?” 人群中突出的声音,让柴桑为之一怔。但马上,又有其他声音冒出:“对啊,让人家姑娘住哪里?”、“赵先生就这么一个女儿”、“不能欺负孤女”…… 柴桑仿佛能听出些什么,但又不大明白,姑娘、赵先生……这是在说九歌? 九歌没想到局面会变成这样,她心里再明白不过,柴桑此举全是一片好心,甚至这个地方,都是她推荐,内中情由,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却在这儿凭空受人猜忌,说到底,全是她的缘故。 “九歌再次谢过诸位父老。”她必须站出来解释清楚。 此时,黑暗不再那么纯粹,微亮中,九歌朝众人行了一个礼,继而缓缓说道:“十年前,父亲与我流落此地,人地两生,举目无亲,天地之大,是澶州给了我父女二人容身之地,是诸位让我父女二人得以安家落户。” 说起这些,昔日受人照拂的场面从她脑海一一闪过,渐渐的,她眼中噙泪。 “九歌虽不才,却也知投桃报李,这也是我父亲的意愿。如今父亲下落不明,我本就要返乡投奔叔伯,所以今日之事,全是我的主意,柴公子只是途经此地,见我地百姓流离,心下不忍,才出手相助,诸位切莫冤枉好人。” 人群中又一阵嘀咕的声音,九歌一脸歉意地对柴桑说:“抱歉,是我没说清楚,让公子陷入窘境。” “我从来没见过,像姑娘这样有主意的女子。”柴桑的话里,有一丝愠气。 九歌心里有愧意,所以对柴桑的话,并不恼怒,只是默默低下了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看着九歌的反应,柴桑又有些不忍,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不由得软了下来:“饶你怎样想,自己的家,哪有说不要就不要的?” 柴桑的话,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她明明是心甘情愿、打定主意这样做的,此刻竟然有一丝委屈。 “我问你,你说要去投奔叔伯,你的叔伯在哪里?” 面对柴桑的询问,九歌一个字也答不上来,这本就是权宜之计,随口乱说,哪里有什么叔伯,十年前父亲离开开封时,便与众人断了一切联系。 看着九歌的反应,果然如他质问的那样,他就没见过像她这样有主意的女子,所谓叔伯,不过随口诹来搪塞众人,她居然一点也不为自己打算。 此刻的九歌,低着头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像极了他初见时的林沐。 但她又不是林沐,他遇见林沐时,林沐是一个上蹿下跳的野孩子,人是跳脱了些,但总是听话。而九歌,主意大,说起什么又头头是道,绝对要比林沐难缠上百倍。 尽管如此,柴桑还是对九歌说:“你以后跟着我吧,我有片瓦遮顶,绝不让你曝在风雨中。” 谁知九歌却并不领情,扬起头一本正经地答道:“轻诺必寡信,公子还是不要轻易许诺。” 柴桑让九歌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九歌随着又补了一句:“何况我还有师兄。” 南昭容顺势站出来说:“就不麻烦公子了,我自会照顾她。” 这师兄妹一唱一和,多少显得柴桑有些自讨没趣,他突然有些怀念林沐,如果林沐在这里,肯定会为他解围。
第4章 见当事人都出来回应,现场的百姓们倒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唏嘘不已,前晌爹下落不明,后晌女儿也要无家可归了。 而对于柴桑,也不再有多余的讨论,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并不知道枢密使管什么、是多大的官,但普通百姓往往就是这样,一旦拥有一官半职,管这些事便名正言顺。 当然,柴桑也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名正言顺居然这么重要,哪怕只是虚名,甚至是借名。 事情进展的并不顺利,原先的百姓和柴桑后来带来的人分成两拨,彼此交替着干活,这样都能得到休息,既保证了足够的体力,也不耽误进度。 但人力毕竟有限,纵使他们有愚公移山般的恒心和毅力,坚信终能劈山开石,但时间不等人。 雨还在下,水位还在涨,老天爷似乎在极力地释放他的怨气,丝毫不顾及这些可怜的子民。 他们低估了自然的倔强,一座山坐落在这里,成百上千年,甚至上万年,形态可能会改变,沙石会被吹来或吹走,但他的根基牢牢盘踞,像大树的老根深深扎在泥土里,像最精妙的锁,锁芯牢牢锁住,不讲道理的蛮力只会徒劳无功。 整整一天一夜,柴桑几乎没有合眼,他密切关注着那面石壁一丝一毫的变化,希望能离最后的目标近一点、再近一点,可事实是,时间走流逝,而石壁在诠释着,什么叫坚如磐石。 终于,林沐来了。 虽然,没有人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某一个人身上,但在这种绝望时刻,多一个人来,就多一个人分担,每人心里都会略略放松些。 按行程算,林沐此时应在来的路上,甚至再慢些,应该在军营里。他此时出现在这里,无疑一路风雨兼程、快马加鞭。可他脸上完全没有长途奔波的疲累,依旧是神采奕奕。 “大哥,信我安全送到了。”林沐一下马,就奔向柴桑,邀功似的说。 柴桑当即问道:“义父可有说什么?”语气十分迫切。他不知道郭玮听到他淹留在澶州时会是什么心情,也猜不到他看到那封信时会是什么反应。 “郭伯伯夸我事情办的漂亮。” “还有呢?” “打算让我去军营锻炼。” “还有呢?” “说我前途无量。” “好了林将军,说点正事。” 柴桑一个“林将军”,听得林沐心花怒放。不过他虽然爱说笑,但一向有度,马上便收敛起脸上的笑意,转入正题:“一开始,郭伯伯没说别的,只是仔细问了这边的情况。” 柴桑认真地听着,不自觉地,微微蹙起了眉。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8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