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他第一次向她低头。愿意为了护住她满身荣华,置身背信弃义之地,守住那人岌岌可危的帝位。 皇帝昏庸,却庇护她数年,也将实权交于她手,落到被姜远道圈禁的地步。而她,亦是以性命回护。 往常总以为是虚情假意,宫廷之深,何来真情?一时的享乐,焉能长久。 可方才看到那些场景,他头一次没了自信,两年,原来真的可以敌得过朝夕相处的十年。 他按住心口种种翻涌的情绪,“禁卫军统领何在?” 瞿越走到他身边,沉声道,“正在雁荡门外,禁卫军有小半数被姜远道所控制。只是,姜家五十万大军远在驻地,一时半会儿没能入京。” 禁卫军多半还在手中,局势尚且有扭转之机。 白雨渐道,“若是此战……我不能归来,你务必要护住她的性命。” 他还是不信姚玉书。不信皇帝,会将她看得比帝位还重。 蓁蓁不知他在与瞿越低语什么,大抵是如何退敌,只是,他竟然真的打算继续拥戴姚玉书吗? 他不会还留着什么后招吧? 她实在是怕了,也许白雨渐有些话,说的是正确的,她久居深宫,对于前朝之事只是一知半解。 今日有此一难,也是她的命数。正想着,却见男子一步一步向她走来,雪白袍袖层层叠叠,在夜风中翻飞起舞,宛如那降世谪仙。 男子停在了她的身前,修长的身影几乎笼罩住她。长长的睫毛翕动,一双桃花眼里情绪复杂。 “此战凶险,非死即伤。”他克制地没再上前一步。 “天亮之前,若回来的不是我,就带着丹书玉令,从密道跑吧。宫中应该有这种地方。” 他低低地说。 似乎怕她担心,他又添上一句,“禁卫军统领与微臣相识,当初围剿俪府时,便是他助臣一臂之力。姜远道的五十万大军在驻地,一时半会儿进京不得,我们还有胜算。”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他的眸里落了重重光影,却全是她的面庞。 “你们,有几成胜算。” “不到五成。” 她的手心一颤,随即狠狠地握住了,抿着唇一句话都没说。 白雨渐低垂着眸,清透的瞳仁里似乎含着很深的什么。 “若你能得胜归来,本宫……会在皇上面前为你美言。” 白雨渐眼中划过一丝失落。 “微臣多谢娘娘。” 旋即按剑而起,衣袖飞扬如雪,大步离去。 蓁蓁立在杏花树下,看着他逐渐隐匿于黑暗中的背影。 直到他完全离开,两个暗卫这才匆匆现身。 “主子,是要属下浑水摸鱼,”他手放在脖子边,做了一个咔嚓的动作。 “还是帮助白大人,稳住局势?”毕竟大敌当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蓁蓁想起那劈下来的剑锋,以及姜远道轻蔑的神色,她毫不犹豫,轻声道,“杀了广宁侯。” 她的目光一直看着前方,那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若有机会,白雨渐的命,也不必……” 刚想吐出“留着”二字,忽然有一朵杏花从枝头坠落,擦过鬓边,坠落到了地上。 她一怔,盯着那朵残败的杏花,竟是没将那两个字说出口。少女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颤动,“他的命,是本宫的,是生是死,该由本宫亲自定夺。” …… 白衣男子拈弓搭箭,一双桃花眸微眯,拉满长弓的瞬息,虎口力道骤然松懈。 咔嚓!利箭破空而去,没入皮肉,正中心脏,分毫不差! 紫袍男子推开身前已然气绝之人,在众人的保护下疾步退避,扬声大笑,“白兄,不知那废物许了你什么好处,竟是令你与本侯反目。莫非,将那貌美皇妃赏你了不成?” 纵然有死士前仆后继地保护,然白雨渐的倒戈到底令他防不胜防。姜远道被追缉多日,体力也到了极限,难免目光阴冷地喝道,“你真是迷了心窍了!” 白雨渐揩去唇角鲜红,“侯爷当初与白某的约定,白某没忘,侯爷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当年,广宁侯与他定下君子之约。 白雨渐归入他麾下,雁南明氏的嫡长子,手握丹书玉令,是他最重要的盟友。 姜远道执黑,落于棋盘之上。 “姚玉书这个皇帝,可是俪韦亲自扶植的傀儡,你不杀皇帝,恐怕永远动不了俪韦的根基。” 彼时男子衣袍如雪,眼上还缚着白绫,他指尖落下一子,“白某想试一试。” 明氏百年忠君,为国为民。 他不愿背弃先祖的信仰,所能接受的最大程度,也不过是立玉倾之子为储。 太行,依旧是姚家的太行。 广宁侯微笑着看他,“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当年的燕京双璧,如今只剩了你一个,何等凄凉可叹。若无当初那场大难,玉倾活下来,坐了那个位置,想必今日之太行,会是不一样的局面。” 他极目远眺,看向男子身后的如墨山水。 可惜对面男子看不见,否则这江山绵延如画,多么令人心折。 风卷过一朵杏花,轻轻落在白雨渐手边。修长的指尖一动,拈起一枚雪白玉子,落在棋盘之上。 广宁侯垂眸,目光微沉。 他输了。 思绪拉回,姜远道缓缓开口,声音随着夜风送来,“没有想到,该死之人没有死,竟是死而复生,横在你我之间?当初那一局,本侯应当险胜一招才是,怎么反叫白兄救活了一颗棋子,还成了这操盘的棋手?” 他一边叹息,一边后退。 他身前之士,接连倒下,尸身堆积如山,他面上却无半点恐惧之意,反倒满是兴奋,“当初若是万箭齐发,今日之局面,便不会如此有趣了吧!” 那人恍若未闻,却是挽起弓箭对准了他。 姜远道语气骤沉,“白雨渐,若你就此罢手,本侯许你高官厚禄,如花美眷,明家百年的繁荣与荣耀!届时无人能够越了你去,权柄在握,封侯拜相,岂不美哉?” “死守臣节,又有何用?你所护佑的,难保不会有一日,变作屠刀,斩下你的头颅!到了那日,你也不会后悔吗?” 白雨渐松手,离弦之箭如同电光一般向他射去。 “我从不悔。” 利箭再次被死士挡下,姜远道恨恨道,“今日你背信弃义,是本侯失算。来日你我战场之上,兵戎相见,不必留手!” “你最好保住你这条命,不然等白兄一死,再无人能够掣肘,”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本侯即刻厉兵秣马,率我临清铁骑,踏平燕京,登基为皇,改国号为昭!要这天下臣民,尽数臣服在我姜远道的脚下!” 他大笑着扬长而去,那笑声桀骜无比,“本侯还给白兄留了一件礼物,白兄若是见到了,可不要太过感激。” 东方天色泛起微白,天快亮了,天地间风静云淡,唯有马车辘辘之声回荡。 “追。” 白雨渐挥手。一旦放虎归山,太行难保不会一朝倾覆。 瞿越却担忧道,“家主,您的脸色……” 他追缉广宁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又不是钢筋铁骨,常人的身体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无妨。”仍旧是淡淡的那一句,只是刚说完,他便支撑不住地半跪在了地上,捂唇咳嗽起来,肩背线条不断地耸动。 …… 京中近来,颇不太平。 广宁侯逼宫,好在禁卫军统领与雁南明氏家主联手,逼退反贼,追缉到城外五十里地,广宁侯失去踪迹。 禁卫军正在全力搜捕,一旦发现踪迹,格杀勿论,确保其不会回到临清。 一旦回到临清,则意味着此人,随时会有卷土重来的风险。 因救驾有功,圣上龙颜大悦,白雨渐获封丞相,一时间风头无两,这是时隔十六年,雁南明家再出丞相。 只是,不同于明徽素来的贤良忠君名声,这位丞相大人,争议颇多。 他前有强辱皇妃、杀人灭口之嫌,一夜之间便从死牢脱身,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权相。 四大家族之中,扶绥池家,雁南明家皆唯他马首是瞻。 这渐渐地,流言四起,传他实为奸佞。而他从未出面澄清。好似那些流言,都与他无关。 上朝之时,有人借此挑事,他只是一笑置之。 不过,这位明氏丞相待皇帝的态度,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而皇帝竟也不恼不怒,对他那些堪称刺耳的谏言全盘接收,爽快认错,坚决不改。 惹得丞相大人面色铁青,愈发眸若寒霜,散发出令人退避三舍的冷气。 太行的朝堂,就这么日复一日,诡异又和谐地运转着。 除了姜远道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之外,一切倒还算平和。 然而不日,一纸封后诏书,震惊朝野。 天子大婚,自然是大事。 自从逼宫那日以来,蓁蓁许久都没见到白雨渐了,整日在宫里除了给虞氏看病,便是看看书,绣绣花。 她不知为何姚玉书会给她后位,问起此事,姚玉书都是但笑不语,要么便说,被她情深义重所感动,非要给她皇后之位作为补偿。 这种话,她怎么可能相信? 夜里泛着幽幽凉意,她看向那件华美的凤袍,不禁有些困惑,自己究竟想不想做这皇后,这皇后做着又有什么意义? 她与姚玉书,毕竟不是真的夫妻。 经历那生死攸关的时刻,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执念已不是那么深了,想起白雨渐,心中也没了什么波动。 只要他不动俪韦,她与他也没有什么冲突的必要。 此人掌控了扶绥池家,与雁南明家,如今对上他,很难有胜算。 她势单力薄,不若韬光养晦,皇帝姚玉书,是不敢指望了,他从俪韦那里夺来的权柄,还没热乎,就被白雨渐夺去了。 白雨渐,就是下一个俪韦。 她开始认真地考虑。 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太行未来的储君。 月色盈盈,她把窗推开,亮银般的月光流淌进来。 已至暮春,杏花树正簌簌往下落着残花,那一朵一朵的杏花,顺着树下男子乌黑如绸缎的发往下落。 落花人独立,白雨渐衣袖飘然若流云,长身玉立,如落三重雪。 “丞相大人。” 她淡漠而疏离地看着他。 他一惊,也没有想到不过是来探视一眼,竟会惊醒了她。 “皇后娘娘。” 时隔数月再见,他的气质好像变了一些,那锋利冷峻之感稍褪,脸色也苍白了很多。 蓁蓁盯着他。 她不可能跟姚玉书有一个孩子,那么。 她的视线,从男子那双深邃内敛的桃花眼,滑到他的薄唇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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